寡婦村 第七十六章

作者 ︰ 支海民

張學良將軍的部隊進駐鳳棲那一段時間,南來北往的交通完全中斷,看不見駱隊馬隊在內蒙和長安之間來回穿梭。但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用品還得保障,特別是食鹽,一頓飯沒有都不行。陝北的靖邊出產食鹽,當年主要供應長安。

內蒙到長安之間的官道被封鎖了,一條暗道卻悄然開通,沿黃河北上,有一條人跡罕至的山路,那條道兒騾馬都無法行走,當年紅軍北上時走的就是那條路,人背著貨物走到險要處,看上邊一線天,瞅腳下萬丈深淵,稍不留神腳下一滑,說不定就命喪黃泉。長安的鹽價上漲了數倍,一群漢子身背食鹽行走在去長安的羊腸小道上,遠遠看去好像一群蠕動著的螞蟻,回頭貨就是洋布、洋堿(肥皂)、洋藥(西藥)、洋瓷臉盆、洋糖和洋火。當然,紅軍初到陝北,武器奇缺,販運槍支雖然危險,但是背一支槍到靖邊,竟然淨賺三塊銀元,收入頗豐的商業利潤促使人們去冒險,去賣命。那一段日子楊九娃的哥們最忙碌,他們不會去當那些下死苦的腳夫,而是給腳夫們當起了保鏢,負責保護腳夫們沿途的安全。當然腳夫們也要交付數額不小的保護費,就那樣腳夫們也心甘情願,出門干活就是為了養家糊口,家有父母妻小,圖的是個平安。

那一段日子一行全新的行業也在郭宇村悄然興起,那就是為趕腳的腳夫開辦驛站,腳夫們常常是夜行曉宿,佛曉時來到郭宇村,吃上一頓小米干飯,睡上一天安穩覺,天黑時又從郭宇村出發,趕天明又走到另外一處驛站。其實吃一頓飯只收客人兩毛錢,冬天睡覺收五分,夏天睡覺不收錢,除過柴米油鹽,只賺客人五分錢,就那樣村人們也非常滿意,因為那是他們有史以來的第一筆商業收入。一家只要來六七個人吃飯,就能淨收入三毛錢,比出外替人攬活劃算。

疙瘩是楊九娃手下的頭目,負責沿路腳夫們的安全,洋芋家的客人自然最多,那時節洋芋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兩個女孩長得跟她娘一樣壯實,窮鄉僻壤雖然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給人起綽號卻是一大特長,村人們給疙瘩的大女兒起了個綽號叫做結實,二女兒起了個綽號叫做碌碡,兩個女兒往人前一站,確實像兩個結結實實的碌碡,但是疙瘩不嫌,對他的兩個寶貝女兒非常喜歡,有時回家住上那麼一兩天,脊背上背一個女兒懷里抱一個女兒,好像一只狗熊帶兩只熊崽。疙瘩給腳夫帶路,自然盡量把客人帶到他家,那一段日子洋芋家的院子里盤起了兩個大灶,支起了兩口大鍋,疙瘩娘跟疙瘩爹每天起早貪黑,套上毛驢碾米,洋芋半夜起來淘米燜干飯,天明時分就做熟了兩鍋香噴噴的米飯,吃的菜也不講究,多半是洋芋白菜熬蘿卜,客人們吃完飯就睡覺,睡到天黑時就上路,一天只吃一頓飯,一頓飯能吃一升小米。趕腳的漢子為了趕路,路上一般不吃兩頓飯。

郭善人帶著兒子去了縣城,一幢四合院里只剩下牡丹紅一個女人,丈夫不在家的日子牡丹紅過得倒也逍遙,每天睡到半中午開了門,就能看到自家門前放著兩桶水,不用說那是郭全發擔來放到門前的。牡丹紅把水提回來倒進水缸里,把水桶放在外邊,停一會兒郭全發又把水桶擔走。郭善人每隔十天半月回一次家,回來時吆一頭毛驢,毛驢背上馱著褡褳,一邊裝著蔬菜一邊裝著從縣城里糴來的麥面,郭宇村不種小麥,吃麥面就要到縣城的集市上去糴。郭善人回家住一兩天就走,牡丹紅無所事事,經常對著鏡子流淚,唱一段《深宮怨》,感覺中她自己成了打入冷宮的貴妃……猛然中听見村子里嗩吶聲聲,打開大門站在自家門口一看,原來是張大山的女兒張東梅跟三狼結婚。那場面比皇上嫁女還排場,內蒙來的呼掌櫃、林掌櫃走在最前邊,緊隨其後的是楊九娃跟謝掌櫃,十幾個男子漢抬著彩禮在小小的郭宇村招搖而過,村里男女老少一個不剩,全部被請到漏斗子家入席,那漏斗子戴著青色瓜皮帽,身穿一件繡著富貴不斷頭的錦緞長袍,見人不住地點頭哈腰,真像從墳墓里拉出來的活鬼,倒是那張大山上身穿一件對襟青布夾襖,穿一件黑青布燈籠褲子,扎著綁腿,腳穿牛鼻梁子千層底布鞋,顯得瀟灑而精神奕奕,倆親家並排站在一起,看起來是那麼的滑稽。

那天牡丹紅也被請來入席,跟一幫小孩子坐在一個角落里。牡丹紅本不想來,耐不住幫忙的盛情相邀,村里人都去了,不能剩下你一個。楊九娃的一幫子哥們全來了,跟村里的年輕人捉對劃拳,郭宇村離楊九娃的山寨之隔一條簸箕掌,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郭宇村從來沒有遭受過土匪們的騷擾,兩家子隔山為鄰,相互間知根知底,年輕人見了土匪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劃拳猜令互不相讓,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酒味,連村里的狗們也喝得燻燻欲醉。不知誰帶頭起哄,要牡丹紅給大家唱上一曲,這種場面牡丹紅已經見多了,處事不驚,她慢慢地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指著口腔說她嗓子疼,實在唱不出來。大家以為牡丹紅賣能,把手拍得山響。牡丹紅無奈,只得唱了一曲《小寡婦上墳》,曲子唱得倒不錯,大家齊聲喝彩。可是席棚外狼婆娘倒惹不下了,直想沖進席棚問個究竟,她的兒子大喜之日,那個爛婆娘為什麼要唱那倒霉的戲文?幾個幫忙的辦事的把狼婆娘攔在席棚外邊好言相勸︰相信那牡丹紅也是無意,兒子大喜的日子不要亂起事端。這邊事情剛剛熄火,那邊幾個土匪跟村里的小伙子打起架來,互相指責對方喝酒耍賴,楊九娃疙瘩親自出面,才把亂局壓下,張大山把打架的雙方拉得重新坐在席桌上,捋起袖子叫陣,今天我陪你們大家喝酒,能喝的上前走,不能喝的退下。于是打架的雙方又聯合起來對付張大山一個,那張大山也真能喝,一直喝得土匪們和村里的小伙子全都趴下。從那以後無論是村里人還是土匪,都對張大山刮目相看。

那一段時間郭宇村的新鮮事兒倒還真多,豆瓜爹在黃河岸邊為豆瓜撿回來一個媳婦,把個豆瓜高興地連蹦帶跳,豆瓜娘老大不願意,說那媳婦來路不正。豆瓜爹說︰郭宇村排門數數,來路正的媳婦有幾個?只要豆瓜願意就行。那板腦跟豆瓜同歲,看見村里的年輕人都娶了媳婦,他自然心急,跟爹鬧情緒,早晨太陽老高仍然睡在炕上不起來,板材心急,隔著窗子叫兒子,快起來吧,太陽都曬著尻子了。板腦睡著不動,給爹念了一首詩︰孩兒今年二十整,衣服爛了沒人補。板材知道這板腦向爹爹要媳婦,于是故意激兒子︰若想衣服有人補,你娃還得二十整。板腦拉著哭腔說︰人活六十稀,那有四十才娶妻?板材覺得有趣,故意跟兒子逗樂︰姜子牙六十去伐紂,八十歲娶了黃花女。那板腦越說越不像話︰你黑地里摟著老婆圖受活,那管兒子的死與活!板材正待發作,板腦娘出來了,說︰我娃快起來吧,吃了飯娘帶著你去看媳婦。板腦三下兩下穿起衣褲,問娘︰真的?娘說︰夜黑地里我看爛窯那邊又住下了山西來的逃難人家,我瞅見有一個女子老大不小了,吃完飯娘去給你問問,看那女子說下婆家了沒有。

板腦一听來了精神,吃了飯跟娘一起,來到他們最初來到郭宇村時住過的爛窯前,果然看見來了一家四口逃難的,年紀大的是老倆口,年紀小的自稱兄妹。那女子長得也還水靈,真想不到哪一家人特別好說話,說這亂世年月只要能給女子找個可靠人家就不錯,當下議定聘禮只要十塊銀元兩斗小米,那小伙子也說得特別仗義,只要今天把財禮交齊,明天就可以讓妹妹過門。

回到家板腦娘跟丈夫板材商議,感覺這十塊銀元的聘禮真不算多,等于白撿了一個兒媳。板材感覺好像有點不對勁,苦苦時月這家人不要糧食要銀元作甚?但是也容不得他多想,首先兒子板腦願意。家里倒攢下幾塊銀元,在村子里再借幾塊銀元也很容易,于是當天就把聘禮備齊,板腦娘還準備了一丈格子老布,打算為新媳婦做一件上衣。

天快黑時板腦背著小米,跟爹爹一起,來到爛窯里,那家子很熱情,招呼父子倆坐下,板材還跟未來的親家啦了好長時間的話,看起來這家子人也實在,不像騙人的人,于是雙方議定,第二天早晨過來請他們全家過去。

當天晚上回到家里,板材還請來了豆瓜爹,讓豆瓜爹明天幫忙料理,當然窮戶人家結婚沒有三狼那麼鋪排,但是也不能太寒酸,正好圈里還有十幾只山羊,明天殺一只也不值啥,豆瓜爹叼著煙袋想了半天,話到口邊又咽下,他想說讓板腦今天黑地里把那家人提防一下,最近以來瓦溝鎮那邊「放鴿子」(讓女人答應跟人家結婚,瞅空子又帶著女人偷跑,騙取人家的財物,俗稱放鴿子)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幾家。繼而一想這樣的事情不好開口,豆瓜爹坐了一會兒就走,答應明天一早過來幫忙。

那板腦睡到後半夜心里起疑,穿上衣服到爛窯那邊看個究竟,只見已經人去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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