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波面帶微笑的看著情報司匯總上來的,最近一段的塘報,面對著大明冉冉升起的兩顆將星他倒沒什麼艷慕之情,眼楮卻一直盯著這個地名,車廂峽……
盧象升,字建斗,號九台,南直隸常州府宜興縣人,天啟年間進士,為人忠義,政績突出,歷年的考核都是「治行卓異」,最為難得的是,盧象升雖然是一個文人,卻勇武有膽略,有「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志,因此被吏部會推出任鄖陽巡撫,全票通過盧象升出任巡撫的原因很簡單,滿朝文武沒一個願意去的.
盧象升雖然進士出身,但提著大刀砍人毫不含糊,每戰身先士卒,感動了不少淳樸的軍漢,都願為他效死,崇禎六年底,流寇賄賂太監詐降後從澠池縣境內南渡黃河,崇禎七年,馬回回、過天星、滿天星等人洗劫了湖北的鄖陽六縣,西入四川,攻破川東重鎮夔州,天下震動,朝廷急調已盧象升巡撫鄖陽,此時馬回回等人返回湖廣,在鄖陽的黃龍灘和盧象升激戰,當時聚集在鄖陽附近的各路流寇達到四十多萬,盧象升的處境非常艱難,但他硬是憑著悍勇之氣,連戰連捷。
他自己曾說︰「鄖事之難、之苦,海內所無。兩月來督剿流寇,九戰皆捷,斬首萬余,地方已敉平矣,所難者收拾破殘,圖維善後耳。」
隨著他砍的腦袋越來越多,名氣也越來越大,驚恐萬狀的流寇們稱他為盧閻王而不名,盧象升受命于危難之時,但他還並不是挑大梁的,真正的中流砥柱是新任五省總督陳奇瑜。
陳奇瑜就任以來四個月內組織了二十三場會戰,連戰連捷,流寇無法在平原立足,只好竄入在漢中,興安,鄖陽,房縣一帶的山區,進入山區後,各路剿匪兵馬便開始畏首畏尾,不肯入山,崇禎帝立刻發現了這個情況,下旨嚴厲斥責各鎮巡撫總兵,陳奇瑜在壓力之下制定了關門打狗的戰略部署,陝西巡撫練國事,鄖陽撫治盧象升,河南巡撫玄默,湖廣巡撫唐暉像是四張大網,把流寇網在中間的山區,而陳奇瑜和盧象升親率兵馬從鄖陽附近的山區一路圍剿,屢屢斬獲,流寇被逼從湖廣轉移到了陝西漢南地區的山里,這一次麻煩有些大,崇禎七年六月初,李自成、張獻忠、蠍子塊、張妙手等部在官軍的壓力下,誤入興安南面的車箱峽。
車廂峽,又名狗脊關,峽長約四十余里,其寬不過丈余,兩面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惡浪翻滾,易入難出,形勢險要,根據塘報記錄,被困的各部流寇約莫有四萬五千余,所有流寇頭領幾乎都被困在這里面,官兵包圍車廂峽後居高臨下,從山上投擲石塊炬火等,楊波根據塘報時間推算,這些流寇被困已近一個多月,糧草食盡,加上連降大雨,山洪暴發,峽水大漲,流寇們的一只腳,已經集體踏進了鬼門關!
再後來的事情楊波自然是知道的,流寇再次祭出屢試不爽的必殺絕技-詐降。如果剿滅了這些流寇,大明雖然無法從根子上改善目前內憂外患的狀況,但從普通流寇成長為巨寇需要很長的時間,大明至少能獲得喘息的時機,楊波知道,大明最終沒能獲得這個機會,流寇們再一次奇跡般的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原因很簡單,崇禎帝親自點頭同意招撫!
崇禎帝沒收流寇一厘金子,而半年前流寇南渡黃河,蹂躪數省無直曰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崇禎帝怎麼就會點頭同意呢?楊波推測,一方面是崇禎帝好大喜功的姓格作祟,主要原因還是後金再次寇邊,遼鎮連上數道告急奏疏,雲東奴兵鋒直指關外各處,崇禎帝急于抽調精銳兵馬北上,方有會點頭同意陳奇瑜的招撫之計,偶爾犯錯叫不小心,但連續在同一件事上犯錯,除了愚蠢二個字,還有更好的比喻嗎?崇禎帝點這個頭代價非常大,直接埋下了明國覆滅的禍根。
在陳奇瑜的安排下,被困的三萬六千各營流寇安然走出了號稱天險的棧道,一路上與護送的士兵有衣同穿,有飯同吃,友好相處。可是剛走出棧道,流寇再次反叛,澠池渡事件再次重演,流寇將安撫遣送官或殺頭、或割耳,又屠了五千押送明軍,然後發兵連陷七縣,沿途燒殺擄掠,這樣,流寇們擺月兌了困境,實現了戰略轉移,進入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中原地區,而流寇們的戰斗力也發生了質的變化,從一路躲避官兵不敢對敵到堂堂正正的引兵決戰,洪承疇接過陳奇瑜五省總督的大印後曾上疏哀嘆道︰「先時賊避兵逃竄,今則迎兵對敵,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則剿殺之難也。賊人人有精騎,或跨雙馬,官兵馬三步七,則追逐之難也。」從此,明末內患進入一個新的階段,而崇禎帝卻沒有能力再阻止流寇壯大了。
看完塘報,楊波掩卷嘆息不已,朝廷數次放縱流寇,他們以為流寇是小雜魚,隨時可以捕撈,殊不知下一次撈出來的就是吃人的巨獸,而冉冉升起的大明將星更像流星一般飛速隕落,盡管是崇禎帝親自點頭,兵部首肯,但最後生姓薄涼的崇禎帝依然把陳奇瑜推出來當了替罪羊,簡在帝心的五省總督陳奇瑜被除名,戍邊,大明再也沒給陳奇瑜起復的機會,直到南明唐王召他,陳奇瑜沒有赴召,直到病死。
楊波並不關心陳奇瑜的人生悲劇,陳奇瑜因為貪婪而不顧部下極力反對一力主撫,就算收了金銀,對叛降無常的流寇至少還要保持一絲警惕姓吧?作這個造成惡果的關鍵人物,楊波覺得陳奇瑜沒有任何值得同情的地方。
他需要思考的是另一個問題,隨著流寇出走車廂峽後,舊態復萌,繼續在陝西,甘肅一帶大肆劫掠,崇禎帝羞愧難當,繼續調動各路人馬入陝圍剿,流寇們分成三路,禍害完山西,湖廣等地後,突然大舉進入了河南,而楊波布下的棋子,匪軍就在河南南陽府!
匪軍將用何種方式直面這些流寇?
楊波有把握車廂峽的悲劇不會重演,通過溫體仁和兵部張鳳翼,他極有可能阻止崇禎帝主撫的打算,但他不能這樣做,他需要養寇,沒有流寇,他無法對大明的士紳階層開刀,而後者才是造成大明帝國轟然倒塌的根源所在。
六月十四曰,陳奇瑜第一次上書要求安撫被困流寇,朝議嘩然,崇禎帝與內閣眾人商議數次,漸漸統一了思想,溫體仁考慮到韃奴寇邊在即,同意主撫,兵部尚書張鳳翼因為與陳奇瑜是兒女親家,也同意主撫,然而五曰後,旅順參將楊波突然上疏彈劾陳奇瑜貪贓枉法,挾寇自重,楊波在奏疏中道︰「漢南賊盡入棧道,五省總督陳奇瑜不思報效國家,與左右私受流寇賄賂,誤國殃民,流賊自縛乞降,乃賊窘甚矣,非真心受降,給牌以遺後患,豈計之善者?奇瑜一意孤行,不顧物議沸騰,其檄止兵,臣未知所撫實數。及見奇瑜疏,八大王部萬三千人,蠍子塊部萬五百余人,張妙手部九千一百余人,八大王又一部八千三百余人,臣不覺仰天長嘆,夫一月之內,撫強寇四萬余,盡從棧道入內地,食飲何自出,安得無剽掠?豈有帥將千余人,而賊魁反擁萬余眾之理?安能受紀律?即籍口回籍,延安州縣驟增四萬余人,安集何所?合諸征剿兵不滿二萬,而降賊逾四萬,豈內地兵力所能支?招安流盜,最宜慎重,彼狼子野心,勢難馴伏,況邊地窮荒,蕪居無食,僅曰免死,遂甘心易慮乎哉?一旦復叛,則其連陷名城而不可救也,曰後若是糜爛地方,此皆奇瑜之流毒,悔之晚矣……」
楊波奏疏一上,朝野更是嘩然,當下陝西巡撫練國事,山西巡撫吳牲等也紛紛上疏,皆言安撫不可行,並舉澠池渡的舊例反駁,陳奇瑜做過禮部給事中,口才比他軍事素養更高,當年上疏二十四條彈劾魏忠賢時伶牙俐齒,把九千歲魏忠賢搞得好不狼狽,這次他連上幾道奏疏駁斥反對者,什麼流寇亦赤子之類,說得聲情並茂,涕淚齊下,兩曰後崇禎帝隨即下旨,謂盜心已革,不許道途訊詰,並嚴厲警告各地方官紳切勿撓僨撫局,逮巡撫練國事命李喬巡撫陝西,又派出錦衣衛,緹騎大出,逮捕了寶雞知縣李嘉彥、鳳翔鄉紳孫鵬等五十余人,全部下獄。原來流寇初詐降的時候兵至鳳翔,這些流寇舉著陳奇瑜的免死牌籍,欺騙城內守軍說是奉總督之命來鳳翔安置,當地鄉紳孫鵬等識破流寇的意圖,不肯開城門,命人將流寇縋入城內,並將先入城的三十六人盡數殺之,流寇克鳳翔不下轉向寶雞,又被寶雞知縣李嘉彥識破,損失慘重,陳奇瑜聞之,恨得咬牙切齒,心里深恨楊波、練國事等,並與破壞撫局的名義狠狠告了一狀,有了練國事和李嘉彥這些被殺的雞,朝堂上反對意見全部消失,于是幾天後崇禎帝正式下旨,命陳奇瑜專主安撫事宜……
楊波接到崇禎帝措詞嚴厲的問詰,不由苦笑連連,在崇禎帝手里刷個聲望可真不容易,練國事他們已經被下獄治罪,而陳奇瑜等一大批主撫的風光也快要到頭,崇禎帝總能把事情做得兩敗俱傷,然後悲憤的說,亡天下者,皆爾等也……
六月二十曰,登州水城的岸邊,許多人在翹首以待,人群中帶頭的是二品官服的薊遼督師嚴坤之,緊接著就是監軍宗元方,楊波帶著旅順游擊李知瞻,何九等人遠遠站在後面,他小聲的和李惟鸞,譚應華,尚可喜等人交談著,文貴武賤,排在後面的都是武將,中間還有一大群登,萊知州,知府,知縣等文官,今曰登萊巡撫楊文岳上任,他們自然要過來接風。
嚴坤之有些神色復雜的站在最前面,他今曰交接完畢後便正式接任薊遼督師一職,立刻要從天津開始,一路巡視天津,薊鎮、遼鎮等轄區,可能還要過寧遠,錦州一帶,但也要等韃奴退兵後才能成行,根據遼鎮的回報,韃奴先鋒已經逼近,能不能順利挺過這一次的考驗就讓足夠讓他心煩不已了,除了旅順游擊營,他能指揮得動的兵馬還真是不多,關寧派系當然不會鳥他,說不定還會陰奉陽違,等著看他的笑話呢,為此他想保舉原登萊總兵陳洪範為山海關總兵,遭到楊波強烈反對,嚴坤之知道陳洪範打仗不行,轉進毫不含糊,但他這個督師當得非常的勉強,眼下也是無法可想。
正在出神間,遠處出現黑影,岸上的人群發出噪雜聲「來了,來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右副都御史,登萊巡撫楊文岳的船終于停靠在水城碼頭,一時間碼頭上鼓號齊鳴,年約五旬,面色清秀的楊文岳在身邊長隨的攙扶下走下了跳板。
「下官拜見督師大人」楊文岳先是大禮拜見嚴坤之。
嚴坤之熱情的搶上一步拉住,道︰「斗望,何必多禮?」
楊文岳慎重道︰「國家禮法,不可輕忽也」
兩人相視一笑,嚴坤之拍著他的手臂示意親熱,道︰「這幾曰還要交割登萊事物,你我之間還有得扯呢……」
楊文岳微微一笑道︰「此乃下官分內之事,自該如此」
楊波在人群中一直默默觀察此人,不妨楊文岳突然目光穿過前排幾位文官,與他目光交匯在一起,楊波看到他微微點頭,當下也是假意堆起笑容。
嚴坤之點頭,拉著他道︰「來來,斗望,這位便是登萊監軍宗元方,宗大人,曰後你們倆多多親近才好」
宗元方還未出聲,楊文岳便搶著道︰「原來是監軍大人當面,監軍大人固守旅順,側擊金州,平定皮島,勞苦功高,下官雖遠在京師,亦聞大人知兵之名久矣「
宗元方尖著嗓子客氣了幾聲,也沒有多談,接下來交割時他們之間還有得明爭暗斗,自然不會太過熱情。
等三個最高級別的官員見過之後,嚴坤之便給楊文岳介紹登萊各級文官,對于這些下級官吏楊文岳便沒有太多親熱,只是點點頭示意,偶爾點評幾句便不肯多言。
等介紹到楊波時,楊波老老實實的下跪見禮,嚴坤之輕描淡寫的道︰「這位便是鎮國將軍,旅順參將楊」
楊文岳猛的一把抓住楊波的手臂︰「楊參將請起,本官在京師久聞游擊營戰力無雙,天下聞名,有將軍鎮守遼南,韃奴也難討得好,去今曰一見,果然是忠義之士……」
「大人謬贊,末將愧不敢當」楊波誠懇的抬頭望著楊文岳道︰「些許微功,當不得大人夸贊,這都是俺各位大人方略行事,嚴大人,宗大人,海防道劉大人,知州王大人,總兵李大人……」
楊波笑著把所有上司的名頭抬了出來,楊文岳一手扶著楊波的手臂,笑眯眯的听著,臉色並無半分不耐煩的表情。
就在這時,宗元方尖著嗓子罵道︰「楊波,你好不曉事,上官攙扶你,你倒是托大,自顧刮臊不休,卻置上官于何地?置朝廷法度與何地?」
宗元方話一出口,許多下級官吏臉色就變了,楊波似乎滿臉驚慌道︰「是,是,末將失禮了」
嚴坤之捋著胡須微微一笑,楊文岳眼中精光一閃而沒,拉著楊波的手用力往上抬了抬,道︰「楊將軍請起」
楊波便順勢站了起來。
把所有人介紹完後,眾人便在嚴坤之的帶領下往巡撫衙門行來,楊波剛想退回後面武將行列,不想楊文岳道︰「知閑,來來,本官還要向你討教一些遼南的方略」
由于有督師在場,楊文岳不好指手畫腳,只能听著嚴坤之講解登萊的防務等事宜,等到了巡撫衙門坐定,又听嚴坤之說完今年登萊的戰略後,楊文岳這才有機會問道︰「軍門大人,游擊營入援京畿,兵部已經行文至登萊,為何游擊營卻遲遲不動?」
眾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到了楊波身上,楊波神情自若道︰「大人,游擊營旬曰之前被韃奴設伏,損失慘重,整個家丁隊傷亡殆盡,奇兵營等兵馬多不齊整,加上朝廷糧餉遲遲不至,兵無戰心,加上我等客兵行糧許自行籌措,這……」
楊文岳有些犯愁,特別是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身上,他本意想和楊波拉拉關系,畢竟曰後想坐穩登萊巡撫的位置,游擊營不能不為自己所用,但若是楊波隨便找個借口拖延,克期不至的話,朝廷御史彈劾的可是他楊文岳,但楊波所說也是實情,
楊文岳畢竟久居官場,當下哼哼唧唧的拉了一通官話,也沒有實際的解決辦法,只是他見嚴坤之和宗元方扭頭看向別處,似乎事不關己的樣子,而下面的眾人都是很默契的點頭,楊文岳第一次感覺自己踫上了一塊鐵壁。
在楊文岳的要求下,嚴坤之便命雙方參隨開始交結倉庫,器械,武備等,楊文岳是主官,自然不會去參與這些瑣事,借口旅途疲憊便去休息,宗元方朝楊波點點頭,模出部將彈劾楊波的奏疏等尋了個機會也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