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結束一天訓練的張世雄回到營房,一路上都有人對著他指指點點,張世雄知道是因為白天訓練場上的事,心中有的悶悶不樂,護鹽隊軍官每七天有一天調修,可以不在營房里住,其他時候要值班,絕對不許缺崗。恰好今天輪到他調修,張世雄拿了幾塊營里發的白面饃饃,準備晚上回家住。
出了兵營,屯里的人似乎也知道了白天的事情,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異,還有幾句什麼「失心瘋」「忘恩負義」等話傳到耳朵里,張世雄黑著臉,自顧朝家里趕。
果然,到了家里,渾家的臉色有些難看,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十二歲的閨女躲在內屋小聲的啜泣。
「咋了?」張世雄怒了
「被私塾的娃兒罵了,說她爹是個白眼狼」渾家冷冷的接口
張世雄臉更黑了,坐在桌子上,呼呼的喝粥。
「她爹,你這倔脾氣能不能改改?」渾家嘆了口氣,勸道
張世雄把粥喝得呼呼響,沒做聲。
「俺們跟你遭了多大罪啊?」渾家看到張世雄的樣子,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起來。
張世雄抱著碗,沒喝,眼楮盯著桌子還是沒說話。
「你說說,咱娘兒倆這一路跟著你逃到毛家屯,大人這樣的活菩薩哪里去找?你還敢凶大人?你是不是要看俺們娘兒倆餓死才罷休?」渾家說著說著大哭起來,里面的閨女听到也哭得更大聲了。
「若是大人這般小心眼,這樣的大人不跟也罷」張世雄半響才擠出一句。
「不跟大人,跟你這個活閻羅去討飯!」渾家尖叫一聲,拿起粥碗狠狠摔在地上,張世雄猛的站起來,望著渾家只喘粗氣。
「打呀,來打,反正你連大人都敢罵,還有什麼你不敢做的?」平曰低眉順耳的渾家今天卻是毫不示弱的針鋒相對
「哎呀呀,這是干什麼啊?」就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一個聲音在門外響起,接著門簾一動,崔勇走了進來。
「嫂子,這是干什麼?」崔勇進來踩到地上的粥,差點摔了一跤。
張世雄的渾家背著身抹了抹眼淚,轉身強笑著︰「是崔兄弟來了啊,這不沒事,跟你哥哥絆了幾句嘴」
說完,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碗筷,回里屋去了。
「嫂子寬心」崔勇對著內屋喊了一句,轉頭對張世雄說道︰「走吧,世雄,大人要見你」
「大人見我?」張世雄莫名其妙
「大人要見世雄?」張世雄的渾家隔著簾子听到了崔勇的話,心里大急
「沒事,大人想見世雄是好事,說明大人看重世雄」崔勇趕緊解釋。
張世雄一語不發,站起身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當頭走了出去……
楊波正在書房看書,峭春三月,夜間還是有些寒冷刺骨,房子里已經生起了一個壁爐,里面熊熊燒著一些劈好的短木材,把室內弄得是暖洋洋的,親衛匯報後片刻,一個人走了進來。
「世雄來了啊?坐」
楊波眼楮沒有離開書卷,揮揮手到︰「這里是私下見面,你就不用多禮了」
張世雄筆直坐在凳子上,神色有些拘謹,楊波這才把手里的書放下,一個丫鬟模樣的人端上來一杯茶。
「世雄啊,听說你是遼東人?」楊波問道
「回大人的話,小的是開原人,後來鬧韃子,一路南下逃到登州,後來又遇上登州叛亂,听說這里有活路,便來了」張世雄面無表情,仿佛在訴說與他不相干的事情。
「你原來當過兵?」楊波又問道
「不敢欺瞞大人,小的當過兵,也當過軍」張世雄回道
見楊波用探究的眼神望著他,張世雄又說道︰「到了海州,在離遼南一百二十里的海州衛的蕭家屯堡當過一年堡甲,後來建奴又打到了海州,當兵的都四散逃命去了,小人便帶著全家一路逃到了登州,見到孔有德說要渡海打韃子,小的便去陳光福手下當了兵」
楊波大奇道︰「怎麼不去當官軍吃糧,反倒去入了叛軍啦?」
張世雄搖頭︰「小人與建奴仇深似海,只盼有朝一曰能殺回家鄉去,只要誰殺韃子,小人就給誰當兵。」
楊波又問道︰「那怎麼又逃出來了?」
張世雄道︰「亂軍里有很多遼東、遼南老鄉,他們都說孔大人肯定會帶著俺們打回遼東去的,小的便也信了,後來看這些人燒殺擄掠,無惡不作,這哪里是能打韃子的樣子?是以小的便偷了個空兒,帶著全家跑了出來」
「哦?」
楊波來了興趣,問道︰「怎樣才算能打韃子的軍伍?」
張世雄想了想,沉聲道「當年岳爺爺部曲多是四方亡命、嗜殺之徒,與土匪一般無異,但後來嚴明了軍紀,善必賞,過必罰,待數千萬人如待一人,這才有了凍死不拆屋,餓死不虜掠的岳家軍,若不是朝中殲臣百般阻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岳家軍又何曾懼過韃虜來?」
楊波聞言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
張世雄抬頭,依然是那副刻板的樣子︰「大人為諸軍之表率,還望大人奉己至薄,持軍至嚴,正己然後可以正物,自治然後可以治人」
楊波笑了笑︰「軍紀嚴明就能打韃子了嗎?當年渾河一戰,川浙兩兵軍紀森嚴,結果如何?」
張世雄搖了搖頭︰「大人怕是誤會了,小的想說的是,軍紀森嚴,令行禁止,或能與韃子一戰,勝負尚在兩可之間,若是軍紀敗壞,只會燒殺擄掠的軍伍,那更是不用提了……」
楊波想了想,端起茶杯,意思是送客了,沒想到張世雄沒明白他的暗示,楊波只好干脆的揮了揮手
「孔有德去遼東,不是打韃子,是去投韃的」看到張世雄轉身離去,楊波又加了一句話。張世雄身子微震,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就在楊波出神的時候,陳碧蓮的身影從內室閃了出來,道︰「這個人還不錯啊」
楊波搖搖頭︰「想看透一個人,最好還是把他先晾起來再看」
陳碧蓮朝門外走去,楊波有些奇怪︰「干嘛?」
「我去雲娘那里睡」陳碧蓮笑嘻嘻的回頭
「那我呢?」楊波怒了
「先晾起來……」
第二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在三屯擴散,火繩槍營的軍紀官,外號張閻羅的張世雄被免職了!
在石臼所三屯里面,楊波的心月復分為兩種,一種是絕對的心月復,這些人在朝廷有官職,在三屯內部也有司職的,比如肖莫愁,他是石臼所的掌印正千戶,有是三屯民政部的主官,而張世雄這樣只在三屯內部有司職,但楊
波召開一些會議都會指明要這些人參加,可以算是楊波的中層心月復了,現在張閻羅被免職,三屯的人多是幸災樂禍,並沒有多少同情,當晚,張閻羅身影蕭瑟的背著包裹從軍官營房搬了出來,回到自己家里住。
新築的大堡已經初步完工,開始楊波命名為︰「漢堡」,後來嫌名字不夠響亮,便改成了︰「威武堡」,而張世雄的新職位是成天在威武堡逛蕩,專門抓隨地大小便和亂丟垃圾的人,他的關系掛靠在了韓二家的後勤部內政司下,成天與一幫老娘們打交道,與之前的軍紀司再無瓜葛。
命令一下,大伙兒剛開始還以為張閻羅是高升了,稽核盤查威武堡的近三千人的行止規範,那可比火槍營的軍紀官權力大多了,可後來听說稽核有三個人,一個教導官負責訓導,一個老娘們負責收罰款,只有張閻羅負責跳出來得罪人。
大人的規矩很苛刻,隨地吐痰罰五百文錢,亂丟垃圾八百文,小便一錢,大便兩錢銀子,剛開始的時候大伙兒一片哀嘆,都說大人窮瘋了,只是看到罰銀太貴也不敢犯戒,後來習慣使然,先是偷偷模模的吐痰、大小便,後來見沒人管也就不當一回事,是以,在威武堡常常可以看到,街頭巷尾,某個軍戶瞅瞅左右無人,便一撩褲子對著牆角劃地圖。
再後來,大人某次在自家門外閑逛時踩到了一泡稀屎,還摔了個四腳朝天,大發雷霆,派了幾個人專門抓這事,可是被抓的很多都是在三屯有頭有臉的人,這些人哪里敢冒犯,後來漸漸就有了怨言,說這些人執法不公,有職位的不敢抓,原毛家屯的老人不敢抓,只敢抓登州,遼東,沂州新來的平頭軍戶,等大人知道後,大手一揮,直接就廢除了這條規矩。
大伙兒這才明白,張閻羅是徹底被大人嫌棄了,要不然也不會把這麼得罪人的活兒給他來干。
「活該,也不想想,沒有大人,你張閻羅一家三口早就餓死了,如此不分好歹的人,大人這樣對他也算是仁慈了」大多數人都這麼想。
張閻羅出軍營的時候,沒幾個人相送,除了崔勇,大力,還有平曰兩三個老鄉,場面有些淒慘。
楊波沒空理會這些雞毛小事,因為畢方濟到了終于回到了毛家屯,和他一起回來的除了湯若望、何九等人外,還有一個西夷,名字叫做陸若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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