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嫵娘一向伶牙俐齒,與人斗嘴還從未輸過,當下冷冷一笑,指著杜恆霜的牌位道︰「我女兒尸骨未寒,你就急著要給士及娶陰婚,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著走到杜恆霜的牌位前面,伸手拿起她的牌位,「如果你還是不滿我女兒做你們蕭家的媳婦,我現在就帶她回去!她是我杜家的女兒,何必要待在你家受這份委屈?——真是死了你還要給她氣受。龍香葉,這輩子我和我女兒沒有得罪過你吧?你為何要這樣羞辱我們?」說著說著,一向剛硬的方嫵娘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龍香葉從來沒有見過方嫵娘在人前哭過,此時不禁呆了一呆,才回過神來,伸手將杜恆霜的牌位奪了過來,氣呼呼地道︰「霜兒是我們蕭家上了族譜的原配宗婦,哪里能讓你這個瘋婦說拿走就拿走?!——你不要臉,我還要臉!你竟然說得出這種話,壞你女兒名節,你女兒九泉之下若是有靈,一定會後悔做你女兒!」
方嫵娘被龍香葉罵得稍微冷靜了一些,低頭拿帕子拭了淚,知道是剛才自己說話太過。
杜恆霜是原配,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就算她沒死,被休了,蕭家族譜上哪怕劃去她的名字,她也永遠佔了原配的位置。
因為原配,只有一人。男子此生第一次娶的妻子,是為原配。
後來的人,哪怕是皇室公主,無論如何抹煞前任的痕跡。都無法讓自己坐上原配的位置。
可以為正室,可以為嫡妻,但是原配,永遠只有一人。
她剛才居然還想把女兒的牌位從蕭家的宗祠移出來,真是有些失心瘋了……
方嫵娘看著龍香葉將杜恆霜的牌位再次放上供桌,沒有再企圖去奪回來。
龍香葉看著杜恆霜的牌位,覺得無限委屈,也抹起淚來,「我什麼意思?我難道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我已經戰死的大兒子?——我還不是為了我的兩個孫子、孫女!他們需要有個娘照應……」
「你胡扯!他們有自己的娘!」方嫵娘雖然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可是此時她卻不能再讓龍香葉將她駁倒。
「可是他們的娘已經死了!方嫵娘。你到底知不知道,沒娘的孩子有多慘?我給他們找個疼愛他們的娘,找個他們也喜愛的娘,有什麼不對?」龍香葉哽咽著道。「他們是我的親孫子!是我老大唯一的孩子。你說我會不會害他們?!」
方嫵娘怒視著龍香葉。「那是親娘!——你知不知道,後娘有幾個是好的?!」
兩人在中堂之上爭執,四周的下人一個個偷偷溜走。站到門外的廊廡底下去了。
龍香葉知道方嫵娘是個爆炭脾氣,吃軟不吃硬,只得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放緩了聲調勸她,「後娘是不好,可是也要看什麼情況。老大已經死了,月嬌嫁給他的牌位而已,還是你認為月嬌能跟他的牌位生個孩子出來,奪了恆霜孩子的寵?——月嬌這一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她還不把兩個孩子當寶?!再說,嫁給士及的牌位,實在是委屈了這孩子。她才十五歲,就要守一輩子的寡,就為了你寶貝女兒的孩子!她實際的情形,其實也就比下人好一點點。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番話倒是說得冠冕堂皇,壓得方嫵娘說不出話來。
龍香葉跟著道︰「難道你真的把你自己的好惡看得比兩個孩子的切身利益還要重要?為了你女兒獨一無二的地位,我的兩個孫子、孫女就活該從小便是沒爹沒娘的孤兒?!你要不要這麼狠啊!」龍香葉說到最後,也是淚如雨下,極是心疼自己的兩個孫子、孫女。這沒爹沒娘的孩子,以後可怎麼說親啊?
方嫵娘嘴唇翕合,居然再一次啞口無言。她覺得其中有些不對的地方,但是她被龍香葉拿大道理壓著,居然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她。
過了許久,方嫵娘灰心喪氣地道︰「隨你吧。你要給你兒子娶陰親,也由得你。我要把我女兒的陪嫁帶走,等兩個孩子長大了,再還給他們。」
論理,杜恆霜有孩子在蕭家,娘家是不能將她的嫁妝拿走的。母親的嫁妝,要不留給女兒,要不兒子女兒平分。讓丈母娘拿回去的情形,極為少見。當然也不是沒有。
龍香葉知道杜恆霜是方嫵娘和杜先誠的心肝寶貝,就連他們的小女兒都沒有杜恆霜那樣得寵。
方嫵娘擔心杜恆霜的陪嫁被蕭家人揮霍,也是情理之中的。
龍香葉揮揮手,「你可以把霜兒的嫁妝帶走。但是老大將我們蕭家的鋪子田莊上在霜兒名下,那部分是我們蕭家的,你不能帶走。」
說著,龍香葉干脆叫了蕭義過來,將杜恆霜名下的鋪子交割清楚。
哪些是杜家的陪嫁,哪些是蕭士及給杜恆霜的,蕭義那里都有帳本。
杜恆霜一年前去郊外莊子上養病的時候,就已經跟蕭義交割過一次,現在也只不過是再分一次帳而已。
方嫵娘對著嫁妝單子,當杜恆霜的嫁妝帶走了,只留下大的家私,還有一些綾羅綢緞,都盡數封庫,鑰匙被方嫵娘帶走。
方嫵娘雖然帶了這些陪嫁走,但是杜恆霜陪嫁的下人還是留在蕭家。他們要照看杜恆霜的兩個孩子,月例以後從方嫵娘那邊領,一個月關一次帳,由蕭義去那邊結清。
歐養娘和知數沒有跟去中堂,只是默默地守在正院上房里。
陳月嬌沒事人一樣,給兩個孩子拿柳枝編出一些小花籃、小螞蚱,看得平哥兒和安姐兒目不轉楮。
方嫵娘走後。龍香葉問準了陳月嬌,正式遣人去金姨媽那里下聘禮,定了蕭士及五七之後,就讓她跟蕭士及的牌位成親。到時候,離杜恆霜的死,也不過兩個多月,確實也是如同方嫵娘所說,「尸骨未寒」。
龍香葉也有些慚愧,可是看著兩個孩子的臉上終于有了笑顏,她覺得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這天晚上。陳月嬌坐在兩個孩子床前做針線。
夜已經很深。蕭家的下人都已經回去歇息了。
知數在外面的暖閣打盹。
陳月嬌放下針線,看著兩個孩子的睡顏,輕輕幫熟睡的平哥兒擦去眼角的淚水。——她知道,這個孩子。不管在人前多粘她。可是私下里。他心里還是念著他的親娘呢。人人都說他乖巧,可是陳月嬌卻覺得,這兩個孩子。其實比上一世,「杜蘅」那三個無法無天的調皮孩子更難帶。這兩個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懂事以來,就沒有見過爹娘,所以將他們的真正心思藏得很深。才兩歲多呢,就開始察言觀色,真是可憐……
陳月嬌在心里暗道︰「孩子別哭,你爹會回來的。——你爹若是真的死了,我怎麼會嫁給他的牌位呢?」
說著,她微微地笑。這一世,她果然會花好月圓,不枉她重生一場……
雖然蕭士及出征的日子提前了兩年,陳月嬌發現,事情還是順著上一世的軌跡前行,不,甚至比上一世更好。這一世,「杜蘅」雖然未能如願,「陳月嬌」卻提前十多年嫁到蕭家。
她當然知道,蕭士及在第一次對戰突厥的時候,會有個坎。上一世,他也經歷過「失蹤」、「死亡」的過程。最後他依然活著回來,而且官封柱國侯……
想到蕭泰及有了一個「柱國伯」的爵位就喜不自勝的樣子,陳月嬌真心看不上他。
眼皮子這樣淺,等蕭大爺回來,有的你好看。
……
蕭泰及忙完大哥蕭士及的喪事,就要準備陳月嬌和大哥結陰婚的事。
沒過幾天,他就說手頭不夠用了,找蕭義要蕭士及的那些鋪子、田莊和其余的財產。
杜恆霜和蕭士及雙雙去世,蕭義再也沒有任何理由把持這些財產。
蕭泰及如今有了爵位,腰桿硬了許多,已經明確跟蕭義說,再不交出來,就告他「以奴欺主」,企圖霸佔主家家產。
這樣大的帽子,蕭義當然抗不住,只好將手頭上所有的東西都交了出來。
蕭泰及看見這樣大的一筆數目,倒吸了一口涼氣。
很快,太子也知道了蕭泰及手里的帳目,便輾轉派了中人過來,跟蕭泰及洽談。
蕭泰及知道自己「借襲」,是沾了太子的光,而且他一直也想在朝中找一個靠山。——有什麼靠山,能比太子更大呢?當然除了皇帝以外……
現在太子想要一半的產業,他樂得拿著大哥的財產做人情,給自己鋪路,當下就很慷慨地將蕭家一半的產業改做了太子門下常總領的名字。
太子看著從蕭泰及那里得來的數目龐大的財產,樂得哈哈大笑。
略施小計,他就將二弟的產業神不知、鬼不覺地奪了過來。
二弟以後想再圖謀大事,沒有銀子,可是寸步難行。
先剪其羽翼,再斷其臂膀,看他個跛足鴨,還能跑多遠!
很快蕭士及的五七過了,龍香葉一頂白轎,將陳月嬌抬進了門,讓她抱著蕭士及的牌位成了親。
從此家里上上下下都改口叫她大女乃女乃,跟杜恆霜相區別。
平哥兒和安姐兒也能叫她「娘」了,但是陳月嬌執意不肯,總是跟平哥兒和安姐兒說,他們有親娘,不用叫她「娘」,可以叫她「母親」。
兩個月內,蕭家先辦了杜恆霜的喪事,再辦蕭士及的喪事,最後還辦了一場結陰婚的喜事,忙得不可開交。
一直到蕭泰及封爵三個月之後,他們一家大小才搬到陛下御賜的伯爵府上。
蕭泰及便成了伯爺,又得太子青睞,在長安城也成了一號人物。
從小到大,蕭泰及都沒有這樣被人尊重過。這種人上人的滋味兒,當真是食髓知味。積重難返。
他們搬到伯爵府沒幾天,龍香葉的娘家兄弟,也就是龍淑芝的爹找上門,對龍香葉道︰「姐姐,泰哥兒昨兒遣了媒人上門,去我家提親,說要聘淑芝做填房。我來問問你的想法。」
龍香葉點點頭,「泰哥兒跟我說了,是我同意的。」說完嘆氣,「只是可憐淑芝了。要做填房。」
龍家舅舅卻笑道︰「還好。泰哥兒的前頭娘子沒有留下一男半女。縱然是填房也是無礙的。」
龍香葉微微笑道︰「那就好。既然你也同意,我就讓官媒去把這件事定下來。還要合八字,下聘禮。」
兩人就這樣說定了蕭泰及和龍淑芝的婚事。
此時離關芸蓮過世也有一年多。
蕭泰及也可以娶親了。
不過蕭家還在熱孝當中。如果想要娶親,只有在一百天之內。如果不能在一百天之內。就只能等一年之後出孝再說了。
龍家很想將這件事趕快定下來。再說龍淑芝年歲不小了。她不出嫁,底下的弟弟妹妹都不能結親出嫁。
反正是娶填房,橫豎大的禮數不錯就行。
龍香葉就挑了最近的一個吉日。要給蕭泰及和龍淑芝成親,同時也在新的伯爵府熱鬧一番。
……
而陛下的特使兩個月前就從長安啟程,去往北方玄 州,給毅郡王傳令,在那里交接軍務,好頒師回朝。
同時離開長安的,還有太子的心月復趙都尉,他奉了太子的密令,去往玄 州的烏水鎮,尋訪蕭士及。
他們都不知道,還有一隊人,也悄然離開長安城,前往玄 州的烏水鎮。
這一行人里,唯一個小娘子馬首是瞻。——這個小娘子,就是穆侯府的三小姐穆夜來。
和太子、陳月嬌一樣,當她听見蕭士及「殉國」的消息,也如條件反射一般,想到了上一世,蕭士及經歷的那個坎。
和太子、陳月嬌不一樣的是,穆夜來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她甚至知道,蕭士及當初在烏水鎮,是具體在哪個地方遇救的……
上一世,蕭士及曾經拿她做朋友,跟她說過不少當年的往事。
那時候,她只是坐在一旁,靜靜地听蕭士及說著心事,听完就給蕭士及舞一曲胡旋。從蕭士及恍惚痴迷的眼神里,她看得出來他含蓄內斂的熱忱。
就是那一雙燃燒的眸子,深沉到好像透過她,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使她深深不能自拔,義無返顧,就算做妾也要跟著他。她纏了他許多年,到自己二十多了,才被蕭士及納入蕭府。
這一世,一切都提前了!
穆夜來在穆侯府被嫡母關在後宅好幾年,她閑來無事,一直就在琢磨,這一世,她會在什麼情況下,讓蕭士及注意到她。
她想過無數次,最好是在蕭士及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來到他身邊。
這一次,她終于等到了這個機會。
為了這個機會,她使出渾身解數,騙了自己的生母、自己的爹爹,又用計迷惑了自己的嫡母,才得以帶著人手離開穆侯府,日夜兼程來到玄 州烏水鎮。
一路上,她無數次向菩薩祝禱,不要讓上一世救蕭士及的那個人先出現,一定要等到她來,才能讓蕭士及遇救……
菩薩好像听從了她的心聲。
她帶著護衛丫鬟來到烏水鎮,直接尋找蕭士及曾經跟她提及過的那個破舊的土地廟。
她還記得,蕭士及跟她說過,在那個土地廟里,他曾經打死過一條蛇,救了一只差一點被蛇咬死的大白狐狸……
他們這一行人對烏水鎮不熟,但是幸虧烏水鎮不大,滿打滿算也只有三個土地廟。
他們來到第二個土地廟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個渾身髒兮兮、衣衫襤褸的男人,靠坐在土地廟的神龕之下,奄奄一息。
穆夜來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那是蕭士及。
雖然他受了很重的傷,渾身上下幾乎體無完膚,而且發著高熱,身上還有一陣陣臭烘烘的氣味,可是看在穆夜來眼里,完全就是她記憶中那個沉默如山、情深似海、俊美無儔的英武男子。
穆夜來輕輕走過去,蹲在蕭士及跟前。含淚拿出帕子,將他臉上的髒污擦拭干淨。
雪白的帕子逐漸變得烏黑,蕭士及瘦骨嶙峋的臉逐漸顯露出來,還有一臉絡腮胡子。
穆夜來伸手輕輕撫模他腮邊的胡子,低聲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蕭士及昏昏沉沉當中,覺得有人在跟他說話,可是他渾身上下都是傷,又在發著高熱,眼皮重得抬都抬不起來。
他在自己親衛的拼死相救下,從突厥人的埋伏中逃月兌。可是一路被突厥人追趕。終于逃到這個鎮上的時候,他就實在走不動了,半夜里是爬到這個低矮漆黑的土地廟來的。
他已經有四五天沒有吃過東西了,饑餓。加上傷痛。折磨得他快不行了。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這幾天每天都能夢見霜兒。夢見她含笑的雙眸,伸出來的雙手……
是霜兒來接他了嗎?
蕭士及突然醒悟過來,在心里大急。他自己是要死的人了。怎麼會看見霜兒來接他?那豈不是霜兒也是死了?
不行!不行!
蕭士及努力想抬起胳膊,推開那個想要攙扶他的「霜兒」,想對她說︰「你快回去!快回去!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
可是幾雙手伸過來,執意架起了他的胳膊,將他帶離了這個土地廟。
等蕭士及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之後了。
他睜開眼楮,本以為自己應該到了黃泉地獄。
可是他看見的,是一頂干干淨淨的青紗帳幔。
帳邊還掛著一個暗金色的香囊,木樨花的香味隱隱約約從那香囊里傳出來,跟霜兒身上的味道很是相似。
蕭士及心頭一陣喜悅,難道他還沒死?而霜兒真的來救他了?
蕭士及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咕嚕聲。
幾個月沒有說話,他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蕭大哥,你終于醒了?」一個甜甜的嗓音又驚又喜地響起來。
蕭士及愣了一下。——這不是霜兒的聲音。
他努力偏過頭,看向帳子外面。
一個穿著寶藍底繡金鷓鴣蜀錦長袖短襦,腰系素色荷葉邊石榴裙的女子由遠及近地向床邊走了過來。
他眼前的視線,也從模糊到清晰。
站在床邊,滿臉喜色的,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小娘子的面龐。
蕭士及皺了皺眉頭,吃力地問道︰「請問……你是誰?這是哪里?」
這個女子正是穆夜來。
三個月前,她將蕭士及從那個破舊的土地廟救出來,就離開烏水鎮,來到離烏水鎮一百多里遠的永年縣。
永年縣是玄 州下廣平郡的一個大縣,人煙繁盛,物產充足,如果要住店尋郎中,永年縣比烏水鎮強多了。
再說,穆夜來下意識不想留在烏水鎮,似乎在擔心有人會跟她搶一樣。
雖然這個想法很無稽,但是她就是有這個直覺。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直覺確實很正確。他們一行人離開烏水鎮不久,太子的人就來到烏水鎮,可是任憑他們將烏水鎮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疑似蕭士及的人。此是後話不提。
穆夜來帶著蕭士及來到永年縣,包了一處當地富商的宅院住下。
三個月來,她請了無數的郎中,終于將蕭士及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治得差不多了,只是內腑的傷,還不是那麼容易好,依然需要靜養一段日子。
沒想到她辛苦了這麼久,蕭士及居然出口就問「你是誰?」
難道他一點都不記得她?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啊!
明明蕭士及以前還認識她的。她跟蕭士及的娘親龍香葉也很熟悉,就是這兩年,她不得出門,才沒有去過蕭家。
兩年而已,他怎麼就把她給忘了?
穆夜來一臉幽怨地看著蕭士及。
蕭士及更是不耐煩。但是看對方的舉止,似乎是救了自己,他也不好太給對方臉色看,只好又問了一聲,「請問小娘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是不是你救了在下?」
穆夜來抿了抿唇,坐到蕭士及床邊。伸出手,想去觸模蕭士及的面龐。
雖然很吃力,蕭士及還是下意識往旁邊讓了讓,躲開穆夜來的觸模。
穆夜來更是傷心,別過頭,肩頭一聳一聳,「蕭大哥,不過兩年不見,你就不記得夜來了?」
蕭士及想了想。夜來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听過?
但是還是想不起來。
「對不住。我確實不記得你。」蕭士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三個月躺在床上。他發現自己無比虛弱。
光是坐起來,就要喘半天的氣。
穆夜來無法,只好回頭,眼淚汪汪地道︰「我是穆夜來。穆侯府的三小姐。你真的不記得了?」
說起穆侯府。蕭士及恍然大悟,微微笑道︰「原來是三小姐。請問你在這里做什麼?」又問道︰「是你救了我嗎?」
穆夜來點點頭,「三個月前。我去烏水鎮游歷,無意中路過一個土地廟,看見你在里面奄奄一息,就讓下人將你帶過來了。」
蕭士及暗忖,烏水鎮又不是什麼風景名勝,穆夜來一個侯府小娘子,為何會離開長安,來到北方玄 州烏水鎮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況且這里離邊境很近,不遠處經常被突厥人劫掠,穆夜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麼會來到這種地方「游歷」?
穆夜來看見蕭士及眉尖微蹙,眼眸里眸光閃動,諱莫如深,似乎不是很信她的話,不由一陣心慌。
她知道,蕭士及很是敏銳,最討厭別人說白話騙他。
可是讓她說實話,又怎麼說得出口?
難道她說,上一輩子,你告訴我你會在這里遇救,所以這一輩子,我來救你了……
她說得出來,蕭士及可听不進去。說不定立即拿劍將她這個「妖孽」砍殺。
穆夜來只好閉口不語。
蕭士及扯了扯嘴角,笑道︰「穆三小姐不說,也由得你。」說完淡淡地道︰「我渴了,可不可以給我一杯水喝?」
穆夜來被蕭士及看穿心事,有些心慌意亂,連忙起身去倒了茶水,親自服侍蕭士及喝下。
蕭士及喝完水,似乎精力都用盡了,便又睡了過去。
穆夜來放下帳簾,走到對面的炕上坐下來。
她的貼身大丫鬟琴猜悄悄走進來,問道︰「大小姐,蕭大爺怎麼說?」
穆夜來的心事,並不瞞她的這個貼身大丫鬟。
這也是上一世跟著她來到蕭府的大丫鬟,對她忠心耿耿。
穆夜來搖搖頭,「他不記得我……」說著,眼圈一紅,又掉下淚來。
琴猜很是氣憤,低聲道︰「怎麼能這樣?枉費小姐千里迢迢來救他,他居然無動于衷!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兒,就該將他扔回那破廟去!」
穆夜來忙捂住琴猜的嘴,著急地道︰「我的姐姐,這件事不能亂說。說了咱倆都沒命……」說著,還對著琴猜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琴猜掰開穆夜來的手,伸了伸舌頭,低笑道︰「小姐太謹慎了。」
穆夜來忙拉著琴猜離開屋子,回手掩上門,和琴猜去外面說話。
對面的床帳里面,蕭士及卻悄然睜開眼楮,眉頭緊蹙,想著剛才听見的這主僕倆的話。
她們怎麼會知道自己在那個土地廟里面?
听她們的談話,她們還是從長安趕來的。
在長安就知道自己在北方玄 州遭難,還知道自己躲在那個土地廟里?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他敢擔保,就連他們軍中的斥候,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身受重傷,又猜到毅郡王那邊有奸細,怕被人無聲無息地做掉,本是想著等傷好了再去尋大齊的駐軍。
可是現在穆夜來中途插一杠子,到底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她背後穆侯府,甚至是昭穆九姓的意思?
他們想做什麼?
蕭士及的思緒完全發散開去。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昭穆九姓「脅持」了,只能耐著性子對穆夜來虛與委蛇。
穆夜來卻在外面對琴猜叮囑。
「不要跟蕭大爺說他妻子的事,讓他安心養病,等病完全好了,回到長安他家中,他自然就知道了。」
琴猜瞪大眼楮,不解地問道︰「這是為何?不能現在告訴蕭大爺嗎?您想,他也許顧著自己還有妻室,所以就算對小姐動心,也強行克制自己。如果告訴他,他妻子已經去世了,豈不是對小姐更有好處?他也不用顧慮什麼了。」
這番話很是誘人。
可是穆夜來考慮再三,還有搖搖頭。
「不用。我要他在這里養傷,一點都不要提起他的妻子。管他妻子是死是活,總之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想有人提的妻子。——我的時間寶貴,不能讓他將心分到別人身上。」
琴猜只好點頭應了,出去吩咐她們帶來的丫鬟和下人不提。
蕭士及也不再問穆夜來的理由,每天都積極配合治傷。
平時洗漱,也都是讓男僕服侍。
穆夜來本來不慣服侍人,她也不想讓自己的丫鬟去接觸蕭士及,所以這一直以來,都是兩個小廝服侍蕭士及,給他擦身,幫他捶腿,已經很熟練了。
蕭士及不動聲色地套這些下人的話,卻發現他們對這一趟來意也一無所知,心里更增疑惑,更加不敢輕舉妄動,唯恐被對方抓住把柄,或者一怒之下,將自己「撕票」……
蕭士及這一趟傷,養了足足一年。
直到永昌五年的六月,他才能夠行走自如,並且將以往的功夫也揀回了七八成。
穆夜來這一年來一直陪在蕭士及身邊,雖然只是跟他說說家常的話,也覺得分外高興。
蕭士及對她的來意絕口不提,也從來不接她的話,晚上就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星空,經常一坐就是大半夜。
終于有一天晚上,蕭士及從窗口一躍而出,只給穆夜來留下一張「大恩不言謝」的字條,便離開了永年縣,徑直往大齊駐軍的地方去了。
結果那里空空如也,駐軍早在一年前就撤走了。
大齊在這里五百里以外設了都護府,由許言邦任都護。
蕭士及想了想,他還是不要再往北走了,還是南下回長安吧。
于是他在當地的富戶家里盜了一匹馬,騎著馬悄然離開玄 州,一路風餐露宿,終于在一個月之後,回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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