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懂了,真的懂了。」東方戀雪再次大笑,「獸人們沒有佛的觀念,你對他們說信佛能得救,給他們看佛像,說信這東西就對了,可他們一個個短視又現實,只懂得看眼前,不可能信那一尊破銅爛鐵,所以你講是一回事,他們信的卻是另一回事,他們是被你救的,和你講義氣,信就只信你一個,你說地獄是極樂世界,他們也信你,你……就是他們的佛!」
眠日首座驚道︰「竟有此事?」
東方戀雪哂道︰「首座大師,別大驚小怪啊,天下事沒什麼不可能,佛的形象本就有諸多變化,你信的佛是三寶殿中一尊金屬巨像,憑什麼獸族的佛,就不能是套著虎皮披風和一雙砂鍋大的拳頭?佛家的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大師你是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我……這……」
「不用急,想清楚再說,大師你面無人色了。」
東方戀雪拍拍臉色瞬間慘白的眠日首座,心里有點同情這位忿怒明尊,他是為了尋佛而來,把眠茶當成受諸佛眷顧的天命之人,一心期望師弟能洗滌現今佛門的**之氣,重造清淨,卻不料天意弄人,天命佛子沒找著,找出了一個大異端、佛門的大叛徒,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執法者,這一下自打巴掌,真是打到懵了,也難怪臉色這樣難看……
撇下眠日首座,東方戀雪來到眠茶面前,對著猶自抱頭垂首的他道︰「大師,估計你已明白,你那篇心法無關功德,整個就是一收割信仰願力的工具,什麼只截取部分願力,純粹是你自欺欺人的謊言,只要你成為一宗之首,願力完全可以由你獨佔的……你上了賊船,也拐了一堆人上船,現在才想要跳?晚啦!」
「……我知道……」
眠茶緩緩抬起頭來,他本是雄赳赳一條鐵漢,可在這件大憾事重壓下,一下抬頭,面色枯槁,竟似瞬間老了數十年。
「我傷愈回歸,找尋事情的源頭,發現銅鑼、木魚、法罄、古鐘……他們都已經發生變化。當初他們跟隨我的時候,我只傳他們武技,預備等到基礎打穩後,再行傳授一些我由九懺式中領悟、演化出來的武功,並沒有傳授他們心法,更不修神通,不想他們也入歧途……可在我重傷療養的那段時間,雖然不是很長,但他們身上卻出現了神通、佛力,我趕回去的那一天,他們正糾合人群獸眾,預備要攻擊熊族,救我出來,如果不是被我攔下,他們早就殺到熊族去了……」
「唔,我以前是听人說過,一個新宗派成形時,除了宗派領袖身具無上神通,周圍一些協助傳道的特殊份子,因其慧根,也有可能妙悟神通,行神跡度世,這樣的人……稱之為門徒。」
東方戀雪道︰「門徒與普通的信徒不同,本身的資質、出身未必好,追隨的時間也不一定很長,主要還是看信仰虔誠度,所以狂信者很容易被選上,成為門徒。北地是信仰荒漠,過去沒人動到這一塊來,生死之際獲得拯救,化成的信仰又特別虔誠,大師你的傳道,像是把水倒到干土上,傳得特別快,收獲的願力既純且量大,你一個人根本盛載不下,平常還好,你一遇到致命危機,這些願力失控,信你最深的人立刻被願力影響,化身門徒,其血肉將化為教祖的堅實屏障,護持宗派……這要發生在別人身上,是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大師你怎麼不舒服了?」
听到這里,旁邊恍神的眠日首座口唇微動,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沒能說出口,東方戀雪見微知意,已然猜到,搶先對眠茶道︰「唔,其實大師你也算好心了,你應該也知道吧,要是你當時出辣手,把這些門徒一股腦全殺光,你的問題就解決了,教祖殺門徒,是極度折損氣運的惡行,你要真為了佛門著想,不願這個教派成長起來,當初就該把他們都殺了。」
「不能!銅鑼他們是我帶進門的,有幾個還是被我從閻王手里硬搶來的,這一路上幫了我很多,要是我為了自己的過錯,就把他們都殺了,我還能算人嗎?連畜生也不如!」
答得斬釘截鐵,眠茶雙手握拳,心情激動,臉上都抽搐起來。
東方戀雪聳聳肩,道︰「好偉大啊,你不殺他們,卻任由他們受失控的願力影響,亂七八糟的神通逐漸出現,失去了引領人的他們,開始由門徒變成狂信者,這樣對他們是好嗎?」
「……這些年來,我刻意低調,不去找雪科夫比斗,也放下了一切神通修行,讓銅鑼他們別再傳道……」
「但你沒放下救人,對吧?」
「……………」
「獸人們之所以信你,不是因為你這里有閃亮亮的大佛像,不是因為你有金碧輝煌的殿堂,也不是因為向往你講的極樂世界、經文妙理,這些佛門用來傳道的東西,你一樣也沒有……他們信你,只因為你拳頭大、武功高,還救過他們,你說你不**、不傳道,卻繼續醫病救人,收容老弱,這不就是你的傳道?」
「我……放不下……看他們貧病交迫,無依無靠,那種孤弱無依的眼神……我明明可以做點什麼,來讓他們好一點的……我有這能力……我放不下,也不能不做……我知道自己不該再錯下去,可看著他們的生活,我又放不下,哪怕不用神通,單以作一個普通人的身分,我也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蠢狗啊!只要你有作,就有效果,哪管你有沒有用神通?你自瀆的時候,重點難道是你有沒有戴手套嗎?我操!」
東方戀雪的語氣忽然變得粗野,頹喪中的眠茶亦感惱怒,本能地抬頭朝他瞪去,可這一眼看下去,眠茶愣住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站在自己身前數步之遙的東方戀雪,忽然變得很……高大,體型雖然沒變,可那份存在感,仿佛十幾米高的大佛像,直直矗立在眼中,相形之下,自己就變得渺小……恍恍惚惚中,更听得東方戀雪的一聲怒喝。
「痴人!生、老、病、死,原是眾生百態,天道循環,周而復始,一切不過循環輪回,你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我……」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病孤貧弱,俱是因果,你自小修佛,難道不知?既知果報循環,有什麼看不開、悟不透的?」
「這……我……」
眠茶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句子,腦中無數念頭紛至沓來,亂成了一團,這些道理他過往也曾想過,但每每想到,就覺得心里更亂,如今听東方戀雪連聲大喝,句句直透神魂,不由得懵了,再一看眼前人,存在感更為巨大,仿佛整個天地,就只剩下他的身影,其余的一切都如同螻蟻,一聲聲喝問,更如同雷音,在耳邊狂炸。
這邊的異狀,眠日首座同樣看在眼里,旁觀者清,他看出這個年輕人正催動某種精神功法,在對眠茶施行心靈壓制,這功法有幾分邪氣,似非正途,卻又有幾分玄之又玄的意味,可說正邪難辨。
但無論怎麼說,使用這種功法壓制人,總不是友善的表現,眠日禪師第一反應就是出手阻止,可東方戀雪問出來的話,不偏不倚,正是佛理,一句一句也同問在眠日禪師的心里,讓他一下愣住,那一步竟是邁不出去。
房里一下陷入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良久,眠茶一下頹然坐倒,道︰「我放不下……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我還是看不開,放不下……我……我白修了……」
听見眠茶的這個答案,連聲當頭棒喝失敗的東方戀雪,卻是笑了起來,轉頭對眠日首座聳聳肩,道︰「大和尚,懂了嗎?」
「……懂……懂什麼?」
眠日首座表情迷惘,腦中好像抓到了什麼,卻又說不出來,愣愣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還想不通?你是為了什麼想要勸進他?你為什麼想要改革佛門?難道是為了你能發財嗎?」
東方戀雪笑嘻嘻地問話,眠日首座欲答,忽然動作一頓,如遭雷擊,表情錯愕,似乎陷入極大的掙扎中,站立良久後,長長嘆了一口氣,一轉頭,大步離開了這房間。
眠茶看見師兄怪異地離去,更是迷惘,就听見東方戀雪笑了一笑,「嗯,你師兄懂了,只不過他說不出口,不願承認而已,其實……你也該懂的。」
「懂什麼?你就不能直接說清楚嗎?」
「嘿,大師,我是方外俗世人,平生不愛唸佛,只愛殺人放火,說的也只會是一些謬論,不過,我也知道佛門中的大能很多,諸佛各留下佛理,那麼多的佛理,會彼此沖突嗎?」
「不會。」眠茶腦子還有些昏,下意識地答道︰「佛門八萬六千經論,惟一真解,我佛大悲。」
「帥啊!這不就得了嗎?我雖然不是佛門中人,但也知道,佛門各種修行的基本,就是慈悲心,什麼都可以是假的、空的,就只有這一點不能忘。」
東方戀雪道︰「輪回是空,天道是空,連因果你都可以拿去空,過多的道理,有時候只會屏蔽你的本心,成知見障、無明惑,當你把這一切都放下,心里還剩下的那個念頭,就是初心,花開見佛,心即靈山,慈悲是初衷,你有什麼需要放下的?想去救人,就去救啊,一個人,十個人,百個人,千千萬萬人……最後是渡這個世界,這不就是諸佛之路?修佛無非是渡己渡人,入門、破門,都在天下;出家、還家,心系眾生,手段哪有什麼重要的?」
很簡單的結論,之前也不是沒有人這麼勸過,但都不如此刻東方戀雪的話這麼具沖擊性,听了這些,眠茶閉上雙眼,如釋重負,坐在地上,十數年來的前塵往事,一一如在眼前,眼角不覺流下淚來。
良久,眠茶雙掌合十,對著東方戀雪深深一禮,「眠茶和尚今日受教,多謝施主點化。」
「少來,我不是佛門的人,也沒有渡你的能力,你的路,還需要自己去找,不過,倒是有件東西可以給你。」
東方戀雪說著,回頭滿室亂找,最後在岩壁上敲下一顆指頭大的碎石,交給眠茶。
「和尚,你是好人,雖然之前被你揍過,但我喜歡你這樣的好人,這顆石頭你收下,且當個信物,將來有一天,你如果遇到解決不了的要命危機,就把這信物送給我,萬水千山,我必來救援。」
「………就憑你?」
「怎麼?不信啊,和尚,莫欺少年窮,將來有一天,我會爬至你想不到的高度。」
「……善哉,我佛……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