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日一夜了,蘇木就這樣不眠不休地寫著。
至于朱厚照也在旁邊跪坐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來一本佛經,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
等到蘇木一停,就猛地抬起頭,用雪亮的目光惡狠狠地看過來︰「寫完了?」
這表情是如此的陌生,蘇木默默搖頭,又提起了筆。仿佛在一夜之中,朱厚照就從一個小孩子變成了大人。
每到寫完,蘇木都會第一時間走到病床前,大聲地朗誦。
剛開始的時候弘治還毫無反應,等到第三次走到弘治身邊時,就有一個眼尖的太監驚叫一聲︰「萬歲爺醒了,手指動了。」
「動了動了。」
蘇木一驚,定楮看去,只見弘治皇帝右手食指的動作非常古怪,好象是在寫字一樣。
他忙將皇帝手指放在自己的手心,道︰「陛下你可有話說,就寫在臣的手心里吧?」
弘治皇帝的食指點了點,然後慢慢地在蘇木掌心寫了起來。
朱厚照︰「蘇木,父皇說什麼?」
「沒什麼。」
「怎麼可能,大膽!」朱厚照咬牙咆哮起來。
蘇木一轉身跑出暖閣,就那麼站在雪地里,抬頭看著陰霾的天空,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剛才弘治皇帝在他手心寫了三個字︰「辛苦了!」
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心底說一句︰「加油!」
……
「是是是,兒臣明白,明白了!」
里面傳來朱厚照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太子獨自一個人走了出來,面上還掛著淚痕。
四下無人,他突然說︰「好兄弟,謝謝!」
「什麼?」
「子喬,謝謝你為父皇所做的一切,剛才父皇已經寫給我了。他說,你這一日一夜……」太子哽咽著道︰「父皇說了,你已經有些日子沒回家了,本打算給你一天的假,可那書實在有趣。父皇想等到尤三姐嫁給柳二郎以後才準你出去。」
太子︰「蘇木,還有多少字?」
「大約還有一萬字吧,我今天晚上在熬一個通宵。」
「我陪你!」朱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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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大年初八的傍晚了,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
瀛台位于中海和南海之間,正當風口,夜里,那風聲就如咆哮的怒濤,整個世界都仿佛被轟擊得在顫抖了。
從窗戶看出去,漫天都是卷起的雪粒子。
這雪,卻是今年最大的一場。
已經熬了兩天一夜,手指因為長時間握筆而痙攣。
蘇木周一顫,筆落到地上。
再看自己的手竟如同雞爪子一樣顫個不停,他使勁地拍了幾下,怎麼也恢復不過來。
再回頭看去,屋中靜謐無人,只朱厚照趴在一張桌子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這小子也累壞了。
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守在這里,也不知道是听誰說的,竟然弄來了一盒金粉,刺破了舌頭,合著血將一篇《金剛經》反反復復地抄著為父皇祈福,也不知道抄了多少遍。
到現在,他嘴角還帶著一絲血痕。
畢竟是個小孩子,熬了這麼長時間,心神激蕩之下就扛不住了。
看著他的模樣,蘇木突然有些心疼起來。倒不是因為其他,純粹是朋友之間的友誼。十五歲不到的年紀就要失去自己的父親,如果是在現代社會,這年紀的孩子都還在父母懷里撒嬌。而他,也許再過兩天就樣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君王,擔負地沉重的責任。
無憂無慮的時光就要過去了。
不忍心打攪朱厚照,蘇木悄悄走到火爐旁邊,倒了一盆熱水,用熱毛巾裹住右手燙了半天,才將手掌伸展開來。、
正要回去繼續寫作,回頭一看,卻見到弘治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正將一襲棉袍蓋在兒子的身上。
只見他滿面的笑容,笑得很是舒展,這一刻,他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溺愛孩子的慈父。
「陛……」蘇木心叫一聲不好,冷汗頓時沁透所有的衣裳。
剛要叫,弘治皇帝卻麻利地轉過頭來,朝他擺了擺頭,又指了指兒子,示意不要打攪他的睡眠。
然後,他又指了指外面,然後背著手悠閑地走了出去。
蘇木立即明白,弘治皇帝這是到了最後的時刻了。
也不廢話,一把抓了案上還沒寫完的稿子,只幾步就到了屋外。
卻見得弘治身上只穿著一件寬敞的大袍,在北方中獵獵飛舞,就如同要飛上天空一樣。
「陛下。」
弘治卻一聲清嘯,吟道︰「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好涼爽,好暢快,朕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暢,就如同這病完全好了一般!」
蘇木走上前去,一恭身,用雙手將稿子舉過頭頂︰「臣蘇木,已經將尤三姐一節的故事寫完,進呈御覽!」
「這麼快,快給朕!」弘治皇帝驚喜地叫了一聲,一把搶了過去,然後貪婪地看了一眼,卻停了下來。
「陛下。」蘇木小心地看著他。
「算了,不看了!」弘治突然松開手,那十多頁稿子被風一吹,高高飛起,如同一群白鴿連翩升高,消失在中南海廣闊的湖面上。
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何必看,何必看?其實,朕心中也是知道的,以柳二郎那種沒擔待的個性,自不要反悔,而尤三姐又剛烈,此事定然不得圓滿。與其看了徒增惆悵,莫若不看,也好留個念想。」
蘇木眼圈一紅,眼淚不住落下。
「別哭,別哭,哭也沒用。生死一物本是尋常,如那夏天的花開得艷麗,可總歸有凋零一日,這就是日月輪回,天道循環。」
「陛下!」
「什麼都別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弘治皇帝一擺頭︰「朕累了,什麼都不願意去想,身後事自然有身後人。朕操心了一輩子,這一刻突然悟了,朕今朝卻是要不管不顧一回。」
他一振衣袖坐在一塊石頭上,朝蘇木笑道︰「朕看了你這麼久的書,听你說了這幾日的故事,多謝了。現在,輪到朕說故事,你听。」
「就說,從前有個皇子,他母親是一個普通宮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那種,在一個偶然地機會得到了皇帝的臨幸,壞了龍胎。可是,皇宮中的女主人是一個惡毒的婦人,只要有宮女懷了龍種,就會被她害死……後來呀,這個皇子出生之後就被好心人偷偷養在宮中,直到十八歲……皇帝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他已經一把年紀了,有一日想起自己就要絕後,嘆息一聲流下淚來,說‘朕一把年紀了,怎麼連個子嗣都沒有,朕這是犯了什麼錯,老天爺你怎麼這麼懲罰朕呀’,這時候,一個太監跪在地上大哭‘陛下,你有兒子。’……」
「後來皇帝和那個皇子團圓了,很完美的結局啊,蘇木,你說是不是?」
蘇木沉默不語。
皇帝依舊帶著笑容︰「但是,後來那太監卻莫名其妙地自殺了,而那個皇子的母親也被人害了。這就是權力,權力這種東西啊,直把人心都扭曲了。其實,天家才是這世上最殘酷,最薄情寡義的地方。所以,朕從小就由著太子玩鬧……那是因為,朕就是故事里的那個皇子,朕從小就生活在死亡的危險之中,沒享受過一天的快樂。別人有童年,而朕只有隱忍……」
聲音漸漸地小了下去,終至輕不可聞。
風停了,雪不住落下,堆在弘治皇帝頭上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