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內閣值房中。
明朝帝國內閣的三個當家人都在。、
實際上,新君尚幼,不能親政,三個閣老就是整個帝國的掌櫃。
蘇木的預感是對的。
大學士謝遷一拍桌子,將一個條陳扔到桌上,滿面怒容︰「荒謬,荒謬,蘇木黃口小兒,懂得什麼國是大政!」
條陳封面都用錦緞封面,用的是上好的花椒白版紙,上面還有司禮監代簽的批紅,顯然,宮中對這個折子非常重視。
沒錯,這個折子正是蘇木給正德皇帝所上的《一條鞭法》。
皇帝在處理完大行皇帝的大喪之後,就讓司禮監批了紅表示同意,然後轉給內閣,讓三大輔臣拿出一個確實可行的細則。
三閣老拿到折子只看了一眼,就抽了一口冷氣。弘治朝以前的賦稅制度繼承自洪武年,一向實行的是徭役和賦稅分開,稅賦之中實物也佔了很高的比例。蘇木此舉將一切都折合成白銀,可謂是翻天覆地的大變革,幾乎是將已經實行了一兩百年的稅務制度推倒了重新來過。
震撼之余,閣老們也意識到這事實在太大,齊齊聚在一起商議。
謝遷是個話多的人,這一發怒,就滔滔不決起來︰「他什麼人呀,一個白身舉人,無一日為政經驗,竟然妄言大政,動搖我大明朝的祖宗家法,這條陳一出,還不激起千般風波。好一個蘇木,想當初,我見他也是識大體,有才華的干才。本有意等他中進士之後,點翰林後再到六部觀政歷練個幾年,就可大用,也算是為我朝選拔一得用之人。卻不想……卻不想,也這人卻受不了寂寞,眼見著新君登基,就按捺不住跳出來指手畫腳。這不是嘩眾取寵,又是什麼?」
說起來,在教太子的那兩個多月里。如果是三大閣臣將三分心思用在儲君身上,那麼,剩余七分卻都讓蘇木受用了。
畢竟,正德皇帝的程度實在太低,在閣老們看來,也不過剛剛入門。倒是蘇木這人學養深厚,且每每有出人意表的新鮮言論叫人耳目一新。
就謝遷來說,教授蘇木卻是一件賞心悅目的喜事。內心中,他已經將蘇木當成自己的得意門生了。否則也不可能在這兩個月中花那麼多心血在蘇木身上,一心要助他考中進士。
在三大閣老中,謝遷話多,和穩重的劉健智計百出的李東陽不同,他喜怒行于色,性子也急,頓時就壓不住心頭的火。
對于明朝的文官來說,任何改革都伴隨中社會動蕩的風險。一動不如一靜,祖宗家法乃是鐵律,若要改,那就是大逆不道。
「太讓人失望了,君子要甘于寂寞,怎麼可能一心想走捷徑。就為了一個戶部郎中,他就敢發出荒唐之言?首輔,這事你該發聲了。」說完,謝遷惱得漲紅了臉。作為一個內閣輔臣,宰相肚子里能撐船,從容和藹乃是第一樁的。如今,他已經氣成這樣,可見內心中對蘇木是又痛又惜。
蘇木的條陳三人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劉健听到謝遷問,模了模下頜那一叢胡須,沉穩地說道︰「其實,單就蘇木這個條陳來看,也非一無可取,有的地方正說到點子上。比如食物稅吧。如今,我朝最大的開銷就是北方邊境的軍費。這其中每年光棉衣軍服所需就是百萬之巨,而所需棉布都需從地方上征集。比如河南,從那里將布匹一尺尺調運來京,然後再統一發放到宣大遼東,這一路上的蟲蛀鼠咬,民夫吃穿,都是一筆大開支。如今,全部折合在現銀,發到前線。軍隊可以就地購買棉花,無形中就為朝廷省出十多萬兩不必要的支出。」
他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又說︰「棉布還好,存放期長,損耗也不大。可如果是土產,比如南方的柑橘,被送到京城,十停中剩下一停就算是好的了。依老夫來看,蘇木這個條陳倒是直指國政中的弊端,發人深醒啊!」
如今的大明朝看起來好象是個龐然大物,經過弘治皇帝十多年的休養生息,民間富足,可位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用盛世來形容也不為過,乃是任宣之治以後的最好時代。
可弘治皇帝藏富于民的後果也是非常嚴重的,加上土木堡之後,北方邊患不斷,國庫已然空虛。
弘治皇帝大葬時候,又是新君登基典禮,已經將戶部的口袋徹底掏空。這還是好的,明年皇帝就滿十六歲,要大婚,到時候,朝廷還得為正德皇帝湊辦婚禮,怎麼著也得再拿出五六十萬兩。
一想到國庫的情形,劉健就新浮氣躁,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蘇木這個新政一推行,所有的賦稅和勞役全部折合成現銀,朝廷的手頭一下子就寬余起來,回旋的余地也大了許多。
若說劉閣老不動心,那也是假話。
見此情形,謝遷突然跳起來︰「元輔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確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蘇木的條陳不錯,卻斷不可行。」
被謝閣老反駁,劉健也不生氣︰「謝公你且說,怎麼不可行?」
謝遷面皮上還帶著激動的紅色︰「健公,先不說這個新法好不好,但說蘇木做出這個東西,德行有虧。將所有一切都用銀子來衡量,銅臭之氣逼人。此法若一出,地方官佐眼楮里都是錢,誰還在乎以得牧民?到時候,民氣士氣就要墮落了。況且,如此大政方針出自一個無官無職的舉人之手,傳出去,朝廷臉面何在?」
劉健︰「謝公言重了,蘇木在我等手下讀了這麼久的書,他的德行你我都是清楚的。謝公你私底下不是還對我說,能夠收得蘇木這個弟子傳承衣缽,乃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嗎?」
謝遷︰「一事歸一事。」看到首輔對蘇木的條陳動了心,他也有些著急,回頭又抓住李東陽︰「李公,你怎麼看?」
謝遷和劉健在爭執的時候,李東陽只坐在那里皺眉思索,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听到謝遷問,這才抬頭道︰「這個章程不錯,卻斷不可行。」
謝遷舒了一口氣︰「健公,你看看,你看看,李公也是這麼想的。」
「想不到李公也說出同樣的話來!」劉健倒是笑出聲來,他心中卻是奇怪。李東陽在內閣中素來以謀略著稱,又看重事,怎麼可能在所謂的道德人心上附和謝遷,這可不符合他的秉性。
李東陽擺了擺手示意劉閣老听自己說下去︰「元輔贊成蘇木的條陳那是只看到這折子為朝廷每年帶來的好處,而謝公卻只看到弊端。其實,兩位相公所說的都對。不過,依舊是著眼于財政,未免失之狹隘。可二位閣老卻忘記了一點,這個新法卻是陛下一意要推行的,所以,斷不可行。」
听李東陽說起小皇帝,兩位閣老心中一凜。
都是在官場浮沉了這麼多年的人尖子,如何想不到這其中的厲害,同時低呼一聲︰「確實如此,李公你說下去。」
李東陽依舊一臉的平靜︰「陛下年幼,尚未親政。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熟悉政務,正德之後才能弘治,這也是先帝之所以讓我等三人督促陛下讀書的原因。所以,陛下現在所需要做的並不是要有所作為,而是明白怎麼作為。打個比方,一個三歲孩童可擔不起一百斤的膽子。」
「對對對,李公說得有理。」謝遷連聲道︰「我們怎麼忘記了這一點呢,陛下還沒親政,他以前又是荒唐慣了的,小孩子脾性,又懂得什麼?就算蘇木這個條陳再好,落到陛下手頭,也會弄得一團糟。」
李東陽緩緩道︰「正如剛才謝公所說,若是一個舉人就能影響國家大政,卻是開了個惡劣的先例。」
他笑了笑︰「倒不是說蘇木的條陳不好,或者說他的品德有虧。實際上,經過這兩個月的接觸,想必我等都清楚蘇木的為人,心中也是喜愛。況且,先帝也曾經夸獎過蘇木才華,說是要將他留給今上使。我們都老了,未來,這內閣中總歸要交給蘇木他們這群青年才俊,但問題不在這里。」
「問題在于,蘇木這個條陳一出,並順利推行。讓別的人看到,難免會有有心人也要上些奇談怪論的折子,一味求新求異,以期佞進。對了,蘇木不是要進戶部做郎中嗎,到時候也不知道驚煞了多少世人。問題是,這世界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蘇木。
陛下年幼,人年輕時性格未免浮躁。他單單荒唐頑皮還好,若是有意精勵圖治,難免不會被小人利用,到時候又是一個宋神宗,我等百年之後,又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這句話說得嚴重,不但謝遷駭然變色︰「話不說不明白,還是李公你看得透徹。」
就連劉首輔也是身子一震,伸手撫摩著折子的封皮︰「可惜了蘇木這個條陳啊!如果先帝尚在,劉健將會不顧一切懇請孝宗皇帝在全國推行,如此,可一舉扭轉我朝財政的頹勢。好一個條陳,當真是驚羨世人,劉健不如其多矣!」
一想起先帝,劉健淚眼婆娑,又感慨,如今的年輕一輩當真是驚才艷絕,如蘇木者,假以時日,必將如中天烈日,不能逼視。
一說起先帝,謝遷的眼眶也紅了。
李東陽︰「這個折子不是不能行,而是現在不能行,得等。等到我們這批老人都退下去,陛下也沉穩了,方可實施。屆時的大明,又將是另外一番光景。」
劉健的淚水落了下來︰「明白了,封駁,將條陳退還給陛下。」
一個書辦進來︰「首輔,蘇木蘇舉人已到吏部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