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二月早春,依舊很冷。雪早就化了,可夜風襲來,還是讓站在荷塘邊上的蘇木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肩膀。
他剛從老舉人屋里出來,想起吳老先生剛才所說的話,蘇木氣得差一點笑出聲來。
「罷了,你不去揚州也由得你,大不了我蘇木養你一輩子好了,也花不了多少錢。可憑什麼呀,我憑什麼要養你一生,還得忍受你的怪脾氣?世界上沒有這種道理!」
在荷花池邊悶站了片刻,正打算回屋睡覺,卻看到正院門口的月門有一條雍容的身影一閃。
蘇木正要問是誰,卻發現門口站著的正是有些日子沒見面的吳小姐。
吳小姐穿得單薄,身上穿著一件簇新的褙子,人比起以前在龍在那里的時候豐滿了一些,皮膚更白,似乎要將黑夜都照亮了。
「是你啊!」蘇木笑著走了過去,低聲問︰「老舉人睡了?」
見蘇木朝自己走來,吳小姐有些慌亂,低著頭,柔柔道︰「沒呢,子喬,謝謝你為家父所做的一切,可是……可是……讓你受委屈了。」
「我卻忘了,老先生晝夜顛倒,不可用常理度之。」蘇木搖頭︰「也沒什麼委屈不委屈的,想相聚是緣分,俗話說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這個這個,大家住一起,起碼得修煉個千年吧!」
吳小姐的俏臉紅透了,頭埋得更低︰「家父如果真不願意去揚州做官,就別逼他,他老人家身子不好。」
「什麼身子不好,完全是心理問題。」蘇木心中也是忍不住嘆息︰一個宅男,確實不好對付,尤其是如吳老先生這種宅了十多年的,更是宅成妖魔鬼怪了。
按說,如老舉人這種模樣,這輩子中進士是完全沒有希望的。這次能夠被吏部派去做官,換成別的屢試不弟的老舉人,早就高興得痛哭流涕,去廟里燒香還願了。更何況,這次做的還是正七品的推官,還是揚州那種人間天堂。
說句實在話,蘇木拿著告身回來的時候,心中得意,未免沒有在吳小姐這個美人面前炫耀的心思。一想到老舉人得了官職,來一個範進中舉似的狂喜,而吳小姐激動得珠淚漣漣的動人模樣,蘇木只覺得暢快無比。
可他萬萬沒想到一個人竟然能夠宅成這樣。
當吳舉人說了一聲「我不去,我不去」的時候,別的秀才還以為他是因為以舉人身份去做朝廷命官,面子上掛不住,要說幾句場面話。
于是,木生等人不住施禮勸解,說了諸如「進士功名明年也可以考的,不影響去揚州上任」、「做官,無論是怎麼做的,總歸是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福利,只需執著本心,又管別人怎麼說」、「修齊治平,老先生德高望重,修齊二字自不用手。現在正是為國家出力的時候」之類的話。
卻不想,老舉人漲紅著臉在那里坐了半天,等到大家都不說話了,卻突然站起身來,叫了一聲︰「我不去,我不想離開家,揚州,打死我也不去!」
就飛快地跑回後院去了。
這下眾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麼狗屁理由啊,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大家鬧了個沒趣,只得說了幾句場面話,郁悶地告辭了。
蘇木卻知道,老舉人這是宅出來的毛病,這種新人類他在後世可沒少見,也清楚得很。
卻不想,竟然出現在明朝。
蘇木怎麼也沒想到,吳舉人就因為不想離家這個理由,連正七品的命官也不做了。
他沒辦法,剛才又去勸。
吳舉人倒也干脆,直接將門關上,不肯看蘇木一眼。
後世的宅男之所以宅,那是沉迷網絡,又害怕競爭,這才將自己封閉在房間里。打個比方,一個現代宅男如果能夠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地級市的市委常委,法院院長、公安局局長,立即就不宅了。風流快活、威風八面的官員豈不比宅在家里有意思得多?
吳舉人卻因為不想離家這個理由,連官都不做了。
這人,當真是宅出情操,宅出境界來,堪稱宅男中的極品。
蘇木看著吳小姐,道︰「古人雲︰流水不腐,戶樞不篤,這句話想必吳小姐也是知道的。這人的身體和精神,就如同流水和門樞一樣,得時常活動,這才能好起來。你看我,每日都要出去跑操,就是這個道理。老先生整日躲在屋里,別說是人,就算是物件,也要發霉了。依我看來,老先生去揚州做官也好。否則,如果再這麼呆在屋中,我看這身子就要更加壞下去的。」
蘇木還是不肯放棄將老舉人打發掉的念頭,這老宅男住他家里,時不時搞出些風雨來,看著實在窩心。
吳小姐事父至孝,何不用老舉人的身體嚇唬嚇唬她。
由她出面,或許能說服吳舉人。
果然,听到蘇木這樣說,吳小姐一想,就花容失色︰「這可如何是好……還有,家父身上本有怪疾,不能見風見光,否則臉上手上就要長大包。」
「那是風團,也不是什麼怪疾,吃點藥就好。」蘇木看著吳小姐,誠摯地說︰「老舉人的病包在我身上,我這就叫人騎快馬去通州請安神醫過來給老舉人看病。那頭,你還得幫個腔。」
「恩,子喬既然這麼說了,妾身就這麼去做。」吳小姐微微一福,就轉身回了院子。
大約是吳小姐回屋之後,又做了半天老舉人的工作。
不片刻,北院就響起了吳舉人聲嘶力竭的叫罵聲︰「不去不去,我除了京城,除了這座院子那里都不起。別說是個推官,就算是個知府又怎麼樣?」
「雲兒,你剛才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和蘇木說過話。你可沒過門呢,我吳家的門風都被你給敗壞了!」
然後就是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
然後,吳小姐嚶嚶地低聲哭泣。
老舉人這一鬧,又是一個通宵,第二天起床,蘇木看到家中眾人都帶著明顯的黑眼圈。
過不幾日,通州那邊有消息回來。安神醫說風團也沒什麼了不起,根本就不需要親自過來。
就寫了方子讓人帶過來,說吃他十幾副藥,一兩個月就好完全了。
吳小姐就煎了藥送過去。
「光當!」碗摔在地上。
吳小姐就紅著眼圈出來。
這下蘇木是徹底地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