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炅最近一段時間心情很是陰郁,他乃是甘肅蘭州人,舉人功名,去年秋天來京城參加會試。卻不想正好踫到弘治皇帝大行,會試推遲一年舉行。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舉子,遇到這種情形,多半會先回鄉去,待到來年再說。
可明朝交通不便,從蘭州到京城,沿途千山萬水,旅途勞頓,一走,就是兩三個月。如果回家,又得兩月。問題是回蘭州沒兩月,又要來京城趕考。
如此算來,花在路上的工夫就得半年,還有什麼精力溫習功課。
作為蘭州有名的才子,他對這屆會試是誓在必須得的,自然不敢于馬虎。況且,他也沒有旅費再回蘭州去了。
家中早窮得揭不開鍋了,若是不能考中進士,餓死都有可能。
因此,去年來京城的時候,段炅索性將妻子和兒女都帶了過來,準備一旦考中進士,授了官職,直接就同家小一道去赴任。
堂堂蘭州段家竟然窮得吃不上飯,這事傳出去,確實是駭人听聞。
段炅其人在西北也算是名士一個,可名聲也僅限于甘肅一地。
但提起他父親段堅,卻可謂是無人不知。
段堅,字可大,號柏軒,又號容思,明代蘭州段家灘人。明景泰五年進士,授山東福山縣知縣,萊州知府,河南南陽知府。在任上,段堅為官清廉,一毫不取。
但他的名聲卻得自創辦創立了志學書院,召集府學及屬諸生,親自講解五經要義。在南陽九年,門生無數,其中還出了不少人才。
可創辦書院卻是一件大耗錢財之事,段大人又不肯受一文錢的學費。這麼折騰下來,等到他離任的時候,行李蕭然,只十幾箱書籍。別人做官是越做越富,他卻好,不但沒有任何入項,卻將本就不豐厚的家底子給填了進去。
段大人名聲是好,卻苦了段炅,十年時間,他從一個貴公子變成了窮書生。
西北地區文教落後,經濟不發達,能夠出了舉人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因此,按照制度,舉子進京參加會試,當地的學政都會出二三十兩銀子給考生以壯行色。
因為是延期考試,明年的考試,地方官府不可能再給一次。
這點錢,也只夠段炅來一次京城。
所以,他和妻小來京城之後,就沒辦法再回去了。對于會試,他是畢其功于一役,不成功就成仁,再沒有其他路可走。
京城居,大不易,光是房屋租金就足夠一家人吃上兩三個月了,更別說其他開銷,頓時叫段炅焦頭爛額。
沒辦法,只得咬牙去尋父親在世時的那些同年故舊。
好在段大人在世的時候名聲甚佳,別人見段炅可憐,又知道他才學出眾,將來中進士也是有把握的,就走了門子讓他進通政司做知事,每月也有二兩銀子俸祿可拿,至少能夠維持他一家人的吃飯問題。
確實,也只夠吃飯。
這里是京城。
如果你愛他就送他去北京,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北京,因為那里是地獄。
說是天堂,那是因為這里以後無數的機遇,運勢一來,朝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說是地獄,那是因為這里的物價貴得離譜,尤其是最近幾年,隨著經濟的進一步發達,更是高到讓人無發接受的地步。
天子腳下,一棵大白菜就敢賣你三十文,要知道,在蘭州,三十文錢可以買一大堆了。一個饅頭,收你兩文也不過分。
二兩銀子的俸祿看起來好象不少,但一家幾口人吃用下來,到月底卻要產生赤字。
到這個月,段炅還欠了門口屠戶、米店的老板四錢銀子的賒帳沒還。
馬上又是年關,可以想象,這個年絕對會過得沒有任何質量。
「熬吧,只要熬到三月春闈,一登龍門,身價百倍,我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種勵志的話段炅在心中不知道念叨過多少次,可手頭窘迫,物質決定精神,也只能小心地數數羞澀囊中那寥寥幾粒碎銀子安慰安慰自己罷了。
好在最近有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道錄司那邊轉過來不少東西,卻是山貨。整個通政司從通政司大人到知事,只要是有官職的人人有份。
計,每人蠟肉二十斤、風野雞十只、梨一筐、江漢大米一百斤、蓮米十斤、藕粉一包,另外還有松子、瓜子、黃 、紅棗等地方特產少許。
原來,這些東西都是一個叫沖虛的武當山的道人,通過道錄司送過來的。
道錄司掌管天下道家宮觀,沖虛道人在道家名聲極響,加上武當山又是武林中的一大流派,當今天子嗜好武術,听到他的名字之後,就發了一道聖旨傳他來京面聖,說是要親眼看看三豐道人創下的絕世武學。
按說,沖虛道長跟通政司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兒,就算要送點心意,也送不到這里來。
不過,在古代,無論是和尚還是道人要想出家,都得由中央機關發下諸如度牒一樣的憑證。否則,青壯年都出家了,地誰種?
還有,出家人都是可以免除一切徭役賦稅的,難保不會有人剃了頭發惡意逃稅。
僧錄司和道錄司就是給出家人發身份證明的機構,歸禮部管轄。
不過,這些文書在頒發下去的時候得在通政司這里走一個流程。
沖虛道人最近新招了不少徒弟,剛在通政司這里拿到批復。這里來京城,本著禮多人不怪的原則,讓道錄司的官員們幫著送了些土產過來。
些許土產在通政使、參議大人們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可對段炅來說,卻是雪中送炭。
有了這些東西,不但過年的年貨有了著落,吃不完的還可以賣掉,將賒帳還上。否則,堂堂舉人老爺成天被屠戶小販追帳,有辱斯文,不成體統。傳出去,以後還怎麼見人。
昨天就听人說起這事,段炅回家同渾家和孩子一說,全家人又是興奮又是激動。
可今天一到衙門,段炅心情卻惡劣到無以復加。
今天是吳世奇來經歷司上任的日子,這人的名字前一段時間在京城里很是響亮。通政司負責編撰邸報,段炅也看著他的事跡。
在他看來,吳世奇這人是個理財高手、鑽營高手和金臉皮鐵面罩門的高手。
他在滄州長蘆鹽運使司做代理轉運使的時候,以半年時間活生生將前任兩百萬兩的虧空給抹平了,還為皇帝大婚攢下了一大筆銀子。單這份手段,確實令人又敬又畏。
說他是鑽營高手,吳世奇一舉人身份,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門子,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正七品的揚州推官,這在非進士不得為官的明朝官場簡直就是駭人听聞。再後來,更是代理了鹽司這麼一個省一級大衙門,光這份做官的手段,就讓人無法想象。
至于臉皮厚,那更是曠古絕今。一個舉人,依靠佞進做推官做代理轉運使,為了自己的官職和利益,甘願淪為世人口中的笑柄,活生生小人一個啊!
對于此人,段炅一是鄙夷,二是好奇,想看看這麼一個傳奇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樣,倒沒想過要跟他作對。
同他抱著同樣心思的同僚也有不少。
可今天剛一見面,吳大人就給大家來了一個下馬威。
新官上任三把火,吳大人天沒亮就來了經歷實,第一件事情就是叫大家掃院子,說是雪落得大,院子里又髒,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通政司在國朝初年乃是一個大部級的衙門,院子多,房屋多,可憐知事們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舉人,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忙了一個時辰,都累得東倒西歪。
這還可以忍了,等到吳大人說要將沖虛道人送來的土產退回去之後,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段炅徹底爆發了,同吳世奇頂了牛︰你吳大人在揚州那種花花世界當過正七品的推官,後來在鹽司做轉運使,估計十來萬兩好處也是可以看到的。這些東西自然不會放在眼楮里,可你吃肉,總得讓我們喝點湯吧!你一個理財好手,卻要在我們面前裝清廉,演給誰看啊?
「你」了一聲,段炅氣道︰「吳大人,沒錯,下官是讀書人出身,可聖人說過,讀書人只要心中豁達剛正,卻不用拘泥于小節。大人說下官不是,自說就是,又為何提起先父,豈不有違聖人之道?」
在古代,若是在人家面前直呼別人父親的名字,卻是大大的冒犯。這里是明朝還好一些,如果換成魏晉三國時期,為人子立即就會痛哭流涕,並與吳大人誓不兩立了。
吳世奇也知道自己失言,一拱手︰「直呼段知事先祖名諱,此事是本官不對,還請原諒則個。」
算是向段炅道歉。
不過,他話鋒一轉︰「別以為不過是一些土產,不值幾個錢,就不放在心上。為官者,當公忠廉能,在本官看來,廉潔卻是要放在第一位的。今天你可以拿人家一點土產,明天你就敢收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