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禮部的官員看胸口的補子,應該是侍郎一級,蘇木越看越眼熟。想了半天,才發覺此人和田青的嘴臉有些依稀相似,想來應該是田侍郎吧!
田侍郎年紀既大,動作自然不快,等他將正德皇帝的御駕請到奉天殿升座之後,又是大半個小時過去了。
時間應該已經到了後世北京時間十點鐘的樣子,天氣還是熱。
正德皇帝坐在輦上,面上帶著莊嚴寶相,可蘇木還是發現少年天子在第一時間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然後嘴角微微一翹,神情中帶著一絲得意,好象是在說︰蘇愛卿,朕這次義氣薄雲天,點了你做狀元,夠意思吧?因為愛卿,朕和大臣們干了一架,因為愛卿,朕連體統都不顧了……因為愛卿……
蘇木忍不住想翻白眼︰陛下啊,你是夠意思,可劉閣老實在太氣人,讓臣的狀元大喜來得怵不極放,連個驚喜和回味都沒有。
皇帝一進奉天殿,八個讀卷大臣帶領下,群臣也跟著依次進殿。
須臾,就有響亮的音樂響起。
蘇木在外面等了半天,又被熱得忍無可忍,一听到這亂糟糟的民樂,心中就焦躁起來。說句實在話,他對中國的古典音樂完全一竅不通,尤其不能忍受古典音樂沒有一個流暢的主旋律。
倒是身邊的考生們都是一副沉醉模樣,沒有了達官貴人們在場,眾人也都自在了些,就有人小聲討論起來。
「真莊嚴宏大之聲啊!」
「此樂應該是中和韶樂奏《隆平樂章》。」
正討論著,又有一個太監提著丈余長的鞭子出來,劈啪地在地上抽了三記。聲音清脆,直沖雲霄。
響鞭畢,里面的音樂又是一變。
蘇木听身邊精通音律的考生說,這是丹陛大樂奏《慶平樂章》。
對蘇木來說,一樣毫無美感,听得他頭疼。
音樂結束,一剎那,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然後,又听到殿中讀卷大臣等官員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禮。接下來,應該是首席讀卷大臣,大學士劉健取黃榜放在黃案上面。在然後,新科進士們就該進殿覲見天子了。
蘇木等人也安靜下來,不過,出乎大家意料,田侍郎出來之後,卻指揮眾人排著隊伍到大殿旁邊的一座側殿行去。
考生們都是一頭地霧水,不知道朝廷這麼做究竟是在干什麼。
等進了側殿,卻看到里面好多太監,總數有好幾十人,劉瑾正站在里面,一臉不耐煩地對眾人說︰「大家快些更衣,三百多中式新人,你耽擱一下,我耽擱一下,這一整天就過去了,萬歲爺可沒什麼耐性。」
劉瑾看見了蘇木,目光中帶著惱怒和忌憚。
他這神情蘇木自然清楚,怕是自己進了核心決策層之後分了他劉公公在皇帝面前的榮寵吧?
蘇木卻不躲避,反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劉瑾雖然是個小人,可內心並不屬于那種十分強大之人,見蘇木的目光過來,卻怯了,竟躲閃到一邊。
「快些,快些!」劉瑾氣窒,朝手下一揮手。
太監們一涌而上,手上各自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在一套大紅官服。
又解釋說,各位中式新人已經是進士了,按照大明科舉制度,已算是朝廷命官。今次覲見陛下,自然要著朝服。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在太監的幫助下,麻利地穿著官服。
蘇木也分得一套,定楮看去,卻是正七品的朝服和一頂三枝九葉頂官,也就是後世所稱的烏紗帽。
三百多個考生中絕大多數人都是沒有做過官的,就算做過的,也不過是正八品以下,官府也是草綠色。像這種大紅袍服,平生還是第一次模到。
十年寒窗,一朝躍過龍門,終于得償所願。一剎那,所有人都意識到這套官服對自己的意義,有的人眼眶微紅,有淚水沁出來。
即便如段炅這種心志堅定之人,蘇木看得明白,那家伙也是雙手劇烈顫抖,幾乎不能著裝。
唯二保持正常的大概之後蘇木和吳世奇翁婿二人了,蘇木是見慣不驚。他平日間,正二品的官員見得多了,而且一進官場就直接點翰林做儲相,也許用不了十年就能入閣。這套正七品的官府,估計也穿不了幾年。
至于吳老先生有的則只是郁悶︰某明明是個正四品的左通政,怎麼今天中進士,反連降三級去做正七品。
老先生立即就不干了,大聲鼓噪︰「放肆,你這閹賊休要動手動腳。本官堂堂正四品左通政,官員任免乃是國之重器,豈能出自爾等之人。就算要降本官的品級,也得又吏部行文,內閣擬票,天子批紅方可,還不退下去!」
這一聲驚得人人側目,那小太監也委屈得滿面氣憤。
劉瑾自然知道吳世奇是蘇木未來的女婿,以為他是得了蘇木的主意故意刁難,氣得冷笑起來︰「吳大人,對不住,這里只準備了正七品的朝服。」
「那本官就一身布衣去拜見天顏好了。」
劉瑾氣道︰「由得你!」
話雖如此,如果因此辦砸了差事,劉瑾也會遇到不小的麻煩。
沒辦法,只得派腿腳快的太監去尋了一套正四品的官服過來,這才將吳老先生給安撫下去。
等換好官服,進了奉天殿,在一眾正七品的新科進士中,夾雜進一個奇怪的正四品,當正是人人注目,表情詭異。
正德皇帝看得有趣,哈一聲笑起來,其他人也都嚴嘴偷笑。
只一瞬間,吳世奇名動整個京城政壇,此刻的風頭甚至蓋過了蘇木這個狀元公,就好象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眼見著就要笑場,總導演劉健眼見著演員們都想改劇本,忙引眾人按名次奇偶序立東西丹墀之末。
蘇木是本屆殿試狀元,自然跪在東樨之首,後面自然跟著榜眼康海和這一科的探花。
這還是蘇木第一次跪正德皇帝,在他心目中,朱厚照就是個哥們。跪,自己哥們兒,感覺不是太好啊!
內閣學士謝遷高聲宣讀制誥:「諭!正德一年四月二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凡三百六十四人。」讀詔的尾音響亮地傳出去,滿世界都是他的回音。
謝公尤侃侃可不是亂說的,謝遷這人一口標準的官話,聲音字正腔圓,在正式的場合,簡直就跟後世的播音員一樣,無論你處于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聲音。
念完之後,接下來的程序就應該是放鴿子,這叫放生,也不知道這個規矩是從什麼時候定的。蘇木有些想不明白,好好地一場大典,搞得怎麼跟個佛教節目一樣?
劉瑾走到大殿門口,一揮手,成百上千的鴿子撲稜地飛起。
不但皇帝和滿殿官員,就連新科進士們也都轉過頭去,激動地看著這壯觀的一幕。這麼多鴿子同時起飛,對于古人來說確實難得一見。當然,現代人蘇木早就見慣不驚了。
不過,這群鴿子中卻混雜了不少奇怪的東西。比如鷂鷹、鷺鷥和……烏鴉……
看到這些奇怪的飛禽,劉瑾驚住了,忍不住喝問︰「怎麼回事?」
兩個太監驚得面容蒼白,顫著聲不住磕頭︰「稟劉公公,禁中本就沒多少鴿子,估計下面的小人們拿西苑養的珍禽湊數,想來個魚目混珠……饒命啊,饒命啊!」
立在殿中的文官們先是被這難得一見的奇景給弄得瞠目結舌,然後,同時浮現出憤怒的表情。
這……簡直就是對名教的一種侮辱啊!
作為百官之首的內閣,內閣中最能言善辯的謝遷向前踏出一步,就要說話。
「哈哈!」正德又放聲大笑起來︰「今天這大典到現在卻是有些意思了!」
皇帝笑得很開心,他這一笑,內閣首輔劉健和李東陽也不覺宛爾,同時無奈地搖了搖頭,看正德的神情,就如同一個長輩看到玩鬧的晚輩。
看他們跟著笑,謝遷知道兩個同仁定有深意,只得悻悻地閉上嘴巴。
既然內閣不發作,其他文官也都跟著笑了笑,一場大風波頃刻消弭于無形。
蘇木早就將這微妙的一幕看在眼中,知道劉閣老和李閣老這是顧全大局,畢竟,今日一幕若真鬧起來,對于皇帝的威信卻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難保不造成文官系統和皇權的對立。兩個閣老的胸懷,蘇木還是非常佩服的。
接下來,就是殿試前十名在傳臚官的帶領下出班,走出大殿,拜在御道邊上。
十名唱名畢,鼓樂又是大作,大學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進士等在吆喝聲中,行三跪九叩禮。這時,中和韶樂奏《顯平樂章》,皇帝站起了身,乘輿還了宮。
臨行的時候,蘇木看見正德皇帝路過自己身邊時面上帶著笑,還向他擠了擠眼楮。
至此,本次傳臚大典算是正式結束了。
典禮結束後,禮部尚書用雲盤奉了黃榜,置于彩亭之中,在禮樂儀仗下出奉天中門,一群人抬著黃榜,緩緩來到東長安門外,在長安街張掛了起來。新進士左列出昭德門,右列出貞度門,一甲三人隨榜亭由午門正中出。由于丹陛中石只有皇帝才可以踩踐,所以午門的中路除非皇帝出行從不開啟,殿試傳臚後準許文武一甲進士由此門出。
然後,蘇木等人騎了馬,在街上亮馬夸街。作為狀元公,他自然是走到最前頭,收獲了無數景仰的目光。
到這個時候,整個北京城,整個大明官場算是認識了蘇木這個人。
坐在馬上,蘇木突然以後種暈乎乎的感覺,眼前鮮花著錦的一幕,就如同一場真實的夢境。
這勝利的果實,竟如酒一般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