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司空(掌水利、營建之事,即司工)賈洗皺著眉頭,指著手中絹帛,滿臉不解的問道︰「這就是你們諸冶監要營建的作坊?」
諸冶監令程易無奈的點點頭,答道︰「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那為何不將全圖拿來?你可是在戲耍本官?」
賈洗很不爽,他擔任司空一職已經十來年了,營建過無數的亭台樓閣和作坊,很清楚一個建築並需先做全局的規劃,才能有條不紊的安排各處施工。
現在諸冶監只提供了一小部分細部的建築圖紙,叫他如何下手?
程易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可是孫全大人(漢朝還沒把內侍稱作公公)就只給了下官這張圖啊。」
賈洗聞言,也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不再多說。掌印太監孫全從小侍奉景帝,景帝把他視為心月復,玉璽都由他負責看管。賈洗雖然是少府司空,僅僅位列于九卿之下,但和孫全比起來,跟只螞蟻也差不了多少。
作為難兄難弟,程易很理解賈洗的心情,但礙于官位比賈洗還要低上兩級,也不好上前安慰,只好站在一旁,裝死狗。
就在此時,孫全帶著數人緩緩走了過來,招呼道︰「賈大人和程大人都在啊,倒是巧了,某正要去尋你們二位。」
「下官見過孫大人。」賈洗和程易趕忙作揖見禮。
「二位不必多禮,這位是太子詹事府詹事,陳煌陳大人。」孫全指著身後的一個中年男子介紹道。
幾人互相見禮後,陳煌笑著說道︰「看賈大人面有難事,可是為著營建一事煩心?」
「正是,營造圖不足,下官實在無處下手啊。」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賈洗急忙抱怨道,「陳大人可有辦法?」
「呵呵,本官也無能為力。」陳煌搖了搖頭,繼續道︰「不過太子殿下倒是讓本官帶來詹事府中的幾個工匠,賈大人有事盡管差遣。」
賈洗聞言,略微有些失望,繼續道︰「只是不知道這作坊全圖在何處?為何如此保密?」
「不該問的就別問!」
原本笑呵呵的孫全突然陰沉下臉,冷冷的說道。他知道皇帝對這個作坊十分看重,不但派他堂堂一個內侍首領督辦,還三番五次的強調保密。作為一個跟在皇帝身邊三十多年的老人,他很明白一旦泄密,皇帝震怒,可不是死一個人就能了結的。
「諾,是下官孟浪了。」賈洗聞言一驚,顯然猜到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意思,不由一陣後怕,後背一直在發涼。
旁邊的程易卻是暗自慶幸自己官小,沒機會開口。
孫全看到賈洗和程易嚇得滿頭大汗,也知道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度,隨即松下面孔,輕聲道︰「此事陛下親自過問,只要二位大人用心做事,日後少不得陛下賞識。」
賈洗二人聞言精神一震,明白這是在陛下露臉的大機會,急忙點頭稱諾,保證一定竭盡所能,為陛下分憂。
「賈大人,你手上的圖紙只是作坊左側的簡圖。僅僅此處,學生手中就有數十份詳圖。請大人將手下工匠調撥成十隊,每隊由詹事府中工匠指揮,需在五日內完成施工。」
一個十來歲的青衫少年從陳煌身後走了出來,作了個揖,緩緩道。
「這位是太子庶子,張騫。」陳煌見到眾人疑惑,介紹道,又怕眾人欺張騫年輕,補了一句,「是太子殿下派來的督造。」
賈洗恍然,怪不得陳煌對他如此客氣,原來是太子的近臣,如不出意外,未來可是朝廷重臣啊。
「即是張大人吩咐,本官自然照辦,只是這營造圖?」
張騫微微一笑,遞過手中的一張絹帛道︰「下官明白賈大人的難處,這是作坊的全圖,但只是簡圖,只標示有每個房舍的位置,大小,規格。賈大人可用作全局參考,細部詳圖恕下官不能提供了。」
賈洗接過絹帛一看,只見上面畫著許多的小方塊,標準著奇怪但是看起來有一定規律的符號。還有的部分是實線和虛線結合在一起的圖形,看起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張騫似乎早知道他看不懂,示意身後的一個工匠上前不斷的向他解釋著。
賈洗一邊听,一邊對照著圖紙,眼楮漸漸亮了起來。詳細的看完全圖後,不由一拍大腿︰「秒啊!秒啊!這營造圖簡直是巧奪天宮,只要能看懂這些叫數字和立體圖的事物,就算畫圖之人不在,工匠也能絲毫不差的造出復雜的建築來。」
只見他上前一步,拉住張騫的手︰「張大人!下官可否于這作圖之人見上一見,如此大才,若願到我司空府來,下官甘願讓賢啊!」
張騫滿腦袋黑線,你真想得出,你讓賢?讓太子去做司空?那太子之位給誰做?
張騫忙道︰「賈大人莫要為難下官,讓賢的話更莫要再說。那作圖之人說了,如是賈大人想學,可由下官帶來的幾位工匠代為傳授。只要不耽誤作坊施工,大人盡可多派下人手向他們去學。」
賈洗聞言一愣,也只得無奈的點頭應是。
于此同時,北闕甲第的權貴們驚訝的看著百余輛裝著破舊家具的大車,源源不斷的在馳道行駛著。
要知道,北闕甲第位于未央宮正門外,左邊是桂宮,右邊是北宮。在這里居住的人,非富即貴,可謂寸土寸金。看著車上那些破盆爛桶,就算是家里的下人也看不上眼,到底是誰家還一車一車的往里運?
其中最郁悶的要數安樂侯廖谷了,他的祖父曾是高祖手下的一員小將,開國後封了個世襲的安樂侯。憑著祖宗的蔭蔽,廖谷繼承了爵位和長安城里的幾處產業,整日里飛鷹走狗,倒也活得滋潤。
今天早晨走出大門,卻發現左右兩套宅院的大門都停滿了馬車。許多平民打扮的男女老幼,不斷的從車上卸下東西,興高采烈的往宅院里搬。
原先左右的兩戶宅院,都是屬于館陶公主的別院,廖谷還常常以此為榮。畢竟館陶公主很得太後和皇帝寵信,能和她偶爾踫踫面,也算是沾上點天家之氣。
誰知道,今天一下子住進那麼多平頭百姓,沒得把風水都弄壞了。
廖谷心里不爽,隨從都沒帶,就氣急敗壞走了過去,拉過一個站在門邊看熱鬧的少年,問道︰「小子!這是怎麼回事?誰允許你們搬進去的?!」
少年皺了皺眉頭,用眼神制止了人群中的幾個壯漢,冷冷道︰「你管得著嗎?!」
廖谷氣極反笑︰「呦呵,你還挺橫,你知道我是誰嘛?」
少年一甩袖子,將廖谷的手甩開,轉過頭不再理會他。
「你這賤民!候爺今日定要替你老子教訓教訓你,教你知道長幼尊卑!」
廖谷整日醉生夢死的,身子太虛,猝不及防下,被甩了個踉蹌,滿臉怒容就要上前廝打。
「住手!何人敢在此鬧事!」
平地一聲雷,一位身著褐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緩緩行來,身後跟著數名甲士。
廖谷定楮一看,差點嚇尿了,嘴唇不斷的哆嗦︰「蒼……蒼鷹……」
「嗯?!」
中年男子劍眉倒豎,瞪著廖谷冷哼一聲。
「啊!不是!郅都大人!」廖谷雙腿一軟,竟跪倒在地。
完蛋了!雖然權貴們背地里都把中尉郅都稱作陰狠的蒼鷹,可是敢當著他的面叫的,廖谷怕是第一個。被他逮到的權貴,只要進了中尉府,非死即傷,這可是連前任丞相周亞夫都不放在眼里的狠人啊。
原本以為至少要被胖揍一頓,廖谷跪在地上趴了許久,竟沒見動靜。他撞起膽子,抬起頭,卻早已沒有了郅都的蹤影,少年也不知所蹤。
廖谷長出了一口氣,也顧不上理會周圍眾人眼中的嘲笑,起身跑回侯府中,連續灌了好幾壺茶水,這才壓下心中的恐懼。他打定主意從此不再去找旁邊兩戶人家的麻煩,否則再被郅都逮到,不被打死也被嚇死。
然而廖谷玩玩想不到,狠人郅都,此時正亦步亦趨的陪著那個穿著平民服飾的少年逛街。
看著遠遠躲開,又偷偷朝此處張望的路人們,少年搖頭笑道︰「郅都大人真是威名赫赫啊!怪不得父皇做太子時,讓你做太子先馬。郅都一出,諸神闢易啊,這道路都顯得寬闊了許多。」
「太子殿下說笑了,威名談不上,下官倒是有幾分凶名的。」郅都不卑不亢道。
「呵呵,郅都大人莫要謙虛。人人都厭惡酷吏,孤王卻不同。孤臣難得,孤臣難得啊!」裝扮成平民少年的劉徹笑了笑,不以為意。
郅都聞言一愣,沉默良久,方才會心笑道︰「孤臣二字,下官還是第一次听到,細細品來,倒是有趣得緊。」
劉徹點點頭,繼續道︰「郅都大人,可知為何上古帝王皆是稱孤道寡?」
郅都倒是有些好奇︰「下官不知,還請殿下賜教。」
「孤王不是上古帝王,也只是妄自揣測罷了。」
劉徹笑笑,撓了撓頭,意有所指道︰「腐儒常言︰君子群而不黨。可笑可恨!若不思黨,何以群之?人心難測啊!位高權重者,偏一人,必禍眾。而帝王者,偏一人,必害國!稱孤道寡,不黨不群,實不得已而為之。但凡上有寡人,下有孤臣時,則寡人不寡,孤臣不孤。」
「孤臣不孤!孤辰不孤!……」
郅都口中喃喃,眼楮越來越亮,停下腳步,對劉徹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哽咽道︰「臣謝殿下教誨,臣願永為孤臣,必不負陛下與殿下之期望!」
劉徹沒再說話,只是微微嘆了口氣。費了那麼大的心思,希望能撿回郅都一條命吧。
郅都是個難得的人才,史書記載,郅都做雁門郡太守四年,匈奴嚇得不敢南下牧馬。直到匈奴單于用了中行的離間計,騙得太後將其召回朝中。郅都誤以為是景帝的旨意,竟自盡身亡。咽氣前,托人帶話給景帝︰「微臣至死,也還是個忠臣!」景帝聞訊,幾不能立,仰天長嘆︰「害我蒼鷹!害我蒼鷹啊!」
如此大才,如此忠臣,今世斷斷不能再葬送于小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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