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有六個字,三個詞兒從右到左排得整整齊齊的。
青白遍地撒金的堂紙,是賀家主子們的份例,小丫鬟們根本沒有這個資格用這種紙。寫在上面的字兒,起勢時墨濃,可以看出書寫之人起筆時心下忐忑卻下定決心。書寫到後面卻愈漸潦草,毫尖從紙上輕劃過時,幾個帶筆都不連貫了,顯得十分隨意和焦躁。
「嫁衣」、「應邑」、「方氏」。
行昭從右到左,挨個詞兒地又看了一遍,心在身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出來了,愣了半晌,眼神緊緊定在紙上,語氣飄渺且綿長︰「這是從賀行曉的房間里拿出來的?沒有假借人手?」
蓮玉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
「六姑娘六姑娘是怎麼知道這件事兒的?」蓮玉想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素指試探性地指向了中間那個詞兒,語氣中有忐忑,更多的是不安。
行昭沉下眸子,輕輕搖搖頭。讓她驚詫的其實不是「應邑」二字,而是寫在最前面的「嫁衣」!
為什麼賀行曉會寫下這六個字,為什麼要寫下「嫁衣」兩個字!難道她知道了應邑最後會穿著嫁衣嫁進來,還是偶然為之?
「賀行曉病了有多久了?」行昭力求自己保持清醒,端起參茶小啜一口,人參的中藥味,紅棗的甜滋滋,黨參的綿潤,所有混雜在一起的滋味,一入口全都變成了難言的惶恐與苦澀。又言︰「張院判是怎麼說賀行曉的病的?東偏房是什麼時候開始沒有熬藥的?賀行曉病著的每天到底在干些什麼?全都問清楚,孫媽媽不知道的。就去問賀行曉身邊的雙吉,是威逼是利誘。全都問出來!」
蓮玉見行昭難得的神情肅穆,心頭里像多了一根筆一張紙一樣,幾個問題細細記錄、下,陡然感到肩上的擔子重得很,卻不復將才的慌亂。主子條理分明,又臨危不亂,做下屬的自然也能將一顆方寸大失的心沉了下來,才能見招拆招,辦好差事。
蓮玉應了一聲。每一步都邁得大大的,撩簾子往外走去。
蓮玉一走,自覺避到抱廈的荷心與荷葉這才邁著小碎步進了暖閣來伺候,一進來便看見行昭的手放在小案上,不停地在抖,連帶著擱置在小案上的青花瓷天碧色舊窯茶盅也發出了「」的響聲。兩個小丫鬟對視一下,抿了抿嘴,再不敢亂走動,束著手。眼觀鼻鼻觀心地縮在旮旯里。
今日之事繁冗至極,行昭感覺自己的腦中像藏著一個線團兒,揪不出來始末,索性揚聲喚道︰「拿筆墨來!」
荷心連忙從書齋里頭捧了個紅漆福字紋托盤出來。荷葉手腳麻利地將氈子、堂紙、鎮紙鋪好,又摻水磨墨。
行昭這時候也不避諱她們倆了,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西北」、「方家」、「閔家」。寫到這里,手頓了一頓。沒有抬眸,口里輕聲吩咐︰「你們兩個都是我親選的人兒,蓮玉蓮蓉也大了,沒幾年便要配出去了,到時候還要靠你們撐起來。」
荷葉荷心面面相覷,荷葉靈敏,立馬跪在青磚地上,荷心見狀連裙裾也來不及提,順勢跪在荷葉身旁。
荷葉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府里頭幾個時辰內便變了天兒,住在後廂房的寡娘都托人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她卻什麼也不肯說。只是因為牢牢記得自個兒那賭癮哥哥欠了人錢,被人活活打死,寡婦死了兒還是這樣沒體面的死,別人都避之不及,是四姑娘賞了錢讓人把哥哥的尸首埋了,是四姑娘一個帖子告到府衙去,將那害死人的賭坊給關了,也就是四姑娘還願意給她們娘倆兒一個體面一個活頭。
「荷葉沒讀過書,能進懷善苑來當差已經是靠著菩薩保佑,祖墳上冒青煙積福來的,四姑娘叫荷葉去滾刀山過火海,荷葉立時撩了袖子就去!」
荷心反應慢了些,又听荷葉都給說完了,只顧著重重地點頭,心頭卻想起才進懷善苑老子娘的交代,「四姑娘是府里頭一份兒的,前頭那兩個大丫頭還能干多久?到時候你哥在侯爺那兒得臉,你在四姑娘院子里得臉,我和你爹睡覺都得笑醒。」抱緊四姑娘這棵大樹,是荷心從始至終的心念。
行昭邊笑邊搖頭,讓她們起來︰「不過是叮囑一句話,我讓你們去滾刀山做什麼?取經啊?」被兩個小丫頭一打岔,心里頭蒙上的那層沉甸甸的灰,好像被吹散了很多,穩穩落筆,寫下「應邑」兩個字兒,想了想又在「應邑」的後頭加上一個「六」字兒。
荷心跟著下過決心,表過態後,便邊起身撲了撲膝上的灰,邊極自然地湊過來瞧,嘴里邊呢喃一句︰「咱們府上的姑娘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時,都喜歡寫下來。听三姑娘身邊的滿堂說,三姑娘遇上事兒的時候,也這樣。」
行昭手頭一頓,凝在筆尖上的那滴墨汁兒,欲滴未滴,搖了半晌後,終于落在了紙上。
是不是賀行曉也是一頭霧水,所以她才會把這些詞兒挨個兒的寫下來呢!是不是她也搞不清楚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所以才會寫下來慢慢地想
像是打開了一扇門,行昭隱隱約約中模索出了什麼,卻又稍縱即逝。
正當時,一股子風灌進了暖閣里,蓮玉一張臉紅彤彤地進來了,見荷葉與荷心都在,怔了一怔,像是明白了什麼,笑了笑,三步並兩步上了前,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就表明進行得很順利,行昭也高興起來了,繁雜的事情中總算有順心的地方了,揚了揚下頜示意蓮玉說下去。
「六姑娘身邊兒的雙吉,是王媽媽外甥的未過門的娘子。」蓮玉先將出處說清楚,又說︰「王媽媽便拿出長輩的譜兒問她,雙吉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六姑娘第一次嚷頭痛的時候,是在三爺開堂會沒多久後,而給張院判來看,給說的病癥又是夢靨纏身。這個病,張院判也沒有辦法,開了幾副安神的藥也就過了。後來萬姨娘還偷偷讓人從外頭請了符咒和菩薩進來鎮著,不過也沒用。您還記得上回去定國寺,六姑娘便以風寒纏身沒去,那是因為前一天六姑娘又夢靨著了,一連幾日都昏睡不已,一醒來又嚷著頭痛。」
行昭一怔,陡然想起來年前遷居的時候,賀行曉出人意料地送來的那個赤金瓖青石鐲子,是應邑送給她兩一人一只的
又听蓮玉繼續說︰「後來應邑長公主來之前,萬姨娘一大早就違例出了門禁,求到侯爺跟前兒來,那是因為六姑娘那天夜里更嚴重了,大嚷一聲之後便暈了過去,直到後來才緩緩醒過來。」
一個念頭在行昭的腦中閃過,猛然一抬手止住了蓮玉的後話,連聲問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也夢靨住了!」
蓮玉登時瞪大了雙眼,一臉的不可置信,亂了步子往里間走,出來的時候手里頭拿著一個小冊子,嘴里直說︰「是了!是了!臘月二十七夜里是我值的夜!您向來睡得淺,那天我以為您是晚上喝了羊羹不克化,才睡到半夜突然醒來的!」
行昭一下子全身癱軟,癱在了椅背上,嫁衣、應邑、大夫人,三個詞兒一連串起來,不就是那天夜里做的那場噩夢嗎——應邑穿著正紅的嫁衣飄飄裊裊地過來,大夫人吞金倒地而亡!
賀行曉賀行曉也做了一樣的夢?
荷葉荷心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出,又不敢做動作貿然出去,荷心見行昭的失態,癟癟嘴,險些哭出來。
「她是什麼時候沒有再熬安神藥的」行昭眼楮直直落定在牆角那株含苞欲放的石竹上。
蓮玉感到自己的手都僵住了,動動手指,以同樣低沉的聲音回︰「正月初六,六姑娘的精神頭就足了起來,萬姨娘還想熬藥,被六姑娘給攔了。」
因為那個夢,所以最開始賀行曉送來了應邑的鐲子,她一定以為是那只鐲子在作祟,所以才會早早地將鐲子送出來——送到擋在她跟前的嫡姐那里去。
因為一直在做那個夢,賀行曉開始思索,這三者之間的關系,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因為什麼同時出現在夢中,還如此反復如此執著,所以她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後來想不出,便寫下來慢慢理清
正月初六停的藥,正月初五大夫人哭著從宮里提前跑回來,二夫人遠在東跨院可能不知道,東偏房可是在正院里頭,萬姨娘又素來得寵,四處問問,听個蛛絲馬跡,再聯系夢中的場景,傻子也能猜出來了。所以在正月初六,藥停了。
所以平陽王府的春宴,賀行曉不去,萬姨娘也不來爭,因為局勢尚不明確,貿然插入只會陷入被動
行昭幾乎想笑起來,自己的重生佔盡便宜,老天爺卻讓行曉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阻礙她的考驗還是取經路上必然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難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