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雲山巔,有東南西北四座小峰.橫天宮的門派駐所居于正中的寬闊平地之上,平日並不如何涉足這四周山峰。偶爾一些低代弟子奉命采藥或是尋僻靜之處練功之時,才會想起。
幽雲北峰是這四峰之中最為高險的一座。自橫天宮北無來由地拔地而起,勢如斧劈刀切,岩壁光整且無處落腳,只有居中一條豎直小路得以攀登。因而又是這四座山峰之中最罕有人跡的一處。
今日,北峰之上依舊寒風凜冽,比之那橫天宮所在更是猛烈了不知幾分。天色朦朦看不通透,惟有四散的暗淡天光與冰雪相呼,譜一曲高處不勝寒。
北峰之上陳年冰景如怪石般嶙峋,細細看過頗有些異樣的美感。雨無華站在那山巔最高的凸起處,迎風而立,恍若入凡之仙。
在她身後稍矮之處的空地上,還有一黑一紫兩個人影。過不多久,那黑衣人影便匆匆上了高處,對雨無華稟報說道︰「師父,若是再在此處停留多謝時日,那女子恐怕就……」
話未說完,雨無華轉身抬手便是一個耳光,毫無情面,直直地將那黑衣男子摔至冰石之下才堪堪停住。
「你與你那無恥下流的爹一模一樣,這才見了這賤人多久,你便開口為她求情?你不知她是何人,便如此濫情,以後免不得也要誤在女人身上!」
雨無華隱在薄紗之下的面上浮現出濃重的嘲諷之色,鳳眸之中似是想起什麼,冷冽如北峰之巔的寒風。
黑衣男子俯倒在地,慢慢伸手捂住右臉,低頭不語。兜帽之下,只能隱約見他堅毅如刀刻一般的下巴。
少頃,血紅顏色順著嘴角滑落。滴落在冰地之上,被襯成一抹哀莫大于心死的驚心動魄。
雨無華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死便死了。原本她就不應該存活于世,死要比活著清淨。」
言語之中不再如方才一般激憤,卻一如往常一般無情。
北峰之上,天灰雲重,看不到時光荏苒。惟有現世蒼涼。
他自地上慢慢爬起身來,單薄且踉蹌。將捂在面上的手緩緩垂下,在寬袖之中緊握,不見形容。薄唇蒼白且微抖,襯著唇角未干的血跡,觸目驚心。良久,他站在原地,兜帽之下的唇確是盡力地、盡力地勾起,一次,兩次……最終定格成了驕傲的弧度。
凌人又淒惶。
不知過了多久,北峰之下終于有了動靜。一行人魚貫從峰下而來,廬陽行于最前,步履孱緩。
「無華,我來此處赴約了。」
登上最後一階台階,看到那襲心心念念的身影,廬陽真人開口。雨無華背對著他,身形卻是明顯地一震。之後她慢慢轉身,與廬陽真人遙遙相對,眼眸之中確是壓抑不住地翻騰起讓人難解的糾葛情思。
寧朝暮隨著廬陽上了峰頂,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歆兒,當下就沖到了她身側,將歆兒抱在懷里。擦身而過的風將黑衣人影的衣袂帶起,只是寧朝暮沒有看到,那人隱在兜帽之下的臉此時究竟是何等的深情。
「我知道有這兩個孽子在,你不會不來。」雨無華開口道。
听聞此話,黑衣人影登時一僵,似是听到了什麼讓他不敢相信的話一般。隱在兜帽之中的臉抬起,看向廬陽真人的方向。
廬陽真人並不答話,緩步走到寧歆兒身邊,從懷中拿出一只白瓷小瓶,將其中之物與她服下。之後起身,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黑衣人影兜帽之下嘴唇微抖,最終卻還是緊緊抿起,不發一言。
微微嘆了口氣,廬陽真人走到雨無華面前,定定地凝視著他。
「無華,這麼些年了,你還是不想听我的解釋嗎?」
「解釋?解釋什麼?你又要用你那套騙了我一輩子的說辭來搪塞我嗎!我被你騙了整整三十年,如今我不想再听了。」
玄海尊者見此,不由得出言道︰「師妹,廬陽他……」
「你閉嘴!」雨無華轉頭看向他,眸色之中近乎難控。之後她看向廬陽,眸色之中是夾雜著愛至深處又痛至深處的炙熱,「廬陽,我雨無華一聲,最受不得背叛。你傷了我的心,我便讓你日日夜夜輾轉反側不得入眠,我便讓你與那賤人的孩子備受折磨痛苦而死,我便讓你生生世世受道義譴責,永世不得超生!」
話至最後,已經接近嘶吼。她抽身拔劍,劍尖直指廬陽左胸。峰頂狂風肆虐,吹落了她覆面的薄紗。
面紗之下是一張頗讓人驚艷的臉,縱淚痕斑駁,可那一剎那,亦是讓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歲月悠悠流逝,只沉澱出了她若美酒若深潭一般的超然氣質,卻從未在她身上、臉上留下絲毫瑕疵與痕跡。著實是蒼天厚愛。
可是這張臉,看在寧朝暮嚴重,卻讓她自嘲地想要流眼淚。岳燼之走到她身側,蹲子不顧她的掙扎,從背後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給他安慰和倚靠。
「今日,你會死在我的劍下。這把流光劍,是你當年送我的定情之物。如今,我便要用這把劍,深深地貫穿你的胸膛,看看你心窩里的血,到底是什麼顏色!」
雨無華劍尖一寸寸刺入廬陽真人體內,血順著劍刃流下,沾染了雪白的衣襟。
玄海尊者見此,當下便欲縱身而去,將廬陽救下。卻見雨無華面上表情淡然而嗜血,手上不經意間又重了幾分。
「師兄,我敬你這些年對我的照拂。可今日之事,我不希望你插手。」
「玄海,不要。」
廬陽真人眸色之中分毫沒有痛楚之色,依舊如方才一般,皆是讓人看不懂的情深。
「遷兒,讓你爹好好看看你。讓他看過你一眼,就安心地走黃泉路去吧。」
劍尖此時已經透體而出, 亮的劍尖在後背之上寒光灼眼,不帶絲毫血色。
听聞此話,此處之人皆是變了面色。那黑衣人影佇立在原處,背對著她。少頃,他伸出手,將兜帽摘下。那張臉,便是方才寧朝暮見了雨無華之後,若利刃穿心的原由。
葉篇遷僵硬地、慢慢地轉過身來,一步一步挪至雨無華身側。面上掌印未消,眉宇之間依稀能看到幾分廬陽真人年輕時的風骨。
「你……是我爹?」
廬陽真人勾唇一笑,想伸出手撫上葉篇遷的臉,卻不曾想一口血自胸腔之中噴涌而出,當下便回手捂住,仍是染紅了大片衣襟。
「我不是你爹。」廬陽真人定了定心神,面色煞白卻無怨無尤。他虛聲出言,對葉篇遷道,全然不顧雨無華在對面的一臉嘲諷。
「我確實……不是他爹。我是他的……叔叔……」廬陽真人看向雨無華,氣息微弱,卻仍是一字一句慢慢說著,他生怕如若此時不說,那這輩子便沒有再解釋清楚的機會了,「而歆兒……是我女兒……亦是你的……女兒……」
霎時間天地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