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烏龍鎮。
太陽快下山了,一天就要結束了。
如意客棧內,老板娘,也就是當年千里迢迢從南唐來此的寶絢香寶大姑娘,正忙著和一名俊逸斯文的年輕男子算帳。
「曲帳房,這是鎮上幾個大戶交的租,你也加進去。」她遞過幾張銀票。
「好。」姓曲的帳房,一手算盤打得「劈哩啪啦」作響。
「看看今年鎮里還有什麼需要動用鎮委會這筆款子來購置的設施和物件,得先早準備著。」她問。
「鎮上沒大夫,鄉親們病了都跑去算卦,弄點符水喝。」曲帳房答道︰「我盤算著,如果能在馬家鎮請大夫一個月來兩次義診就好了。」
「是呀,這得盡快落實一下,還有私塾里孩子們讀書用的課本、筆墨紙硯,也得早早地備好,苦誰也不能苦孩子。」
「孤寡老人的贍養費用也得另外記帳。」
「你弄吧。」兩人正你一言我一句地商量,一抹嬌俏的身影如一陣風似地沖進來接著一拍桌子︰「喂!寶絢香,為什麼不準我在鎮子擺攤?」
老板娘和曲帳房抬眼一看,原來是花大小姐茶煙是也,她一身女道士的衣服,一手拿著桃木劍,肩上還背著一個大包袱,顯然剛去「重操舊業」未遂。
「喲,這不是咱們家小茶花嗎?」老板娘笑眯眯的。
「誰是你家的小茶花?姑娘我大名叫花茶煙,你別亂叫!」她不買帳,扳著小臉。
「那怎麼就許老謝一個叫你小花呢?」曲帳房插話問。
「關你什麼事?」小鼻子一皺,「少打岔,你們到底讓不讓我去鎮子里擺攤?」
「擺攤?你有營業執照嗎?」
「沒有!」
「沒有還這麼蠻橫?」
「那你發給我。」
「現在算卦、看風水這幾個行業鎮上都有人在做了,你要擺攤做生意,得先跟他們競爭。」老板娘皮笑肉不笑地道︰「不能因為你是我客棧的人就網開一面,沒規矩不成方圓,這規矩不能亂。」
「誰是你客棧的人?」花茶煙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住在這嗎?」
「既然你跟著我們來到這里,我們要你住哪你就住哪,省得萬一把你沒照顧好,哪天你家人找上門來,還要埋怨我們!」
「我家人才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
「咦?你這是在指桑罵槐?」
「豈敢,您太多心了!」
兩年來,當初不遠萬里來到這的一群人,在烏龍鎮過得充實快樂,在經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風波後,平靜的生活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最終目的。
他們跟鎮上的居民們相親相愛,將烏龍鎮治理得井井有條,甚至善良的牛小妹還贍養了一位孤寡盲眼老太太,兩人以祖孫相稱。
一年前,鎮上棺材鋪的老板因要去南漢尋親,謝孤眠便頂下了鋪子,也搬出了客棧。這樣一來,原本就不願意跟這位頤指氣使的寶大姑娘同一屋檐下的花茶煙,就更不想住在如意客棧了。
她橫豎看不順眼老板娘,有機會就找麻煩,一大半原因就是因為謝孤眠!
兩年來,她年紀長大了,身高長高了,可是少女的心事仍跟十三歲時一樣,沒有絲毫改變,謝孤眠,是她第一眼就喜歡上的男人。
只要看到他,她心里就喜歡得要命,眼里只有他的存在,別的男人都形同虛設;耳朵里只听得到他低沉好听的嗓音,別人講的全是廢話;一顆小小的芳心只裝著他,再也沒有多余的地方給別的人。
在他面前,她就是只乖乖的小貓咪,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然後對他搖頭擺尾乞憐。
問題是謝孤眠在老板娘面前,跟她的處境有那麼幾分相似。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被老板娘抓住了,老板娘的命令,謝孤眠從不反駁,好幾次她忍不住問他,他也只淡淡地說一聲,她是主,自己是僕。
什麼主?什麼僕?哪怕老板娘是曾經的南唐長公主,就算老板娘說他和馬小二以前都是宮廷侍衛,現在既然出了宮,老板娘還仗著以前的身份壓迫人,也太豈有此理了!
鬼靈精的老板娘大概看出了她對那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心意,時不時借故激她,要不就是讓她喝下一整缸醋,企圖把她活活酸死!
就像現在,「喲,老謝來啦,站在門口干什麼,進來讓我瞧瞧,詩經里有一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也是最近才能充分理解這句詩的含義!」老板娘熱情洋溢地招呼正進客棧大門的謝孤眠,風風火火地迎上去把他拽進來,一張涂脂抹粉的鵝蛋臉笑得像朵大紅花。
「寶姑娘,我上午剛來過。」謝孤眠仍然沉穩如昔,沒被情緒亢奮的老板娘給嚇跑。
「是嗎?我想起來了,晌午咱們才共進了一頓燭光午餐,真是回味無窮!」
「燭光午餐?」連曲帳房都忍不住質疑。
「是呀,我那臥房光線不好,吃個午飯還得點蠟燭,不過那氛圍實在不錯,怎麼著?你有意見?」母老虎不滿地瞪眼。
「不敢不敢。」曲帳房埋頭繼續打算盤。
「寶姑娘……」謝孤眠挑起眉頭。
「叫什麼寶姑娘,這麼生疏,又不是外人,叫人家香香嘛。」母老虎化身嬌滴滴的小村姑,目送秋波。
「是,香香,我來是因為……」謝孤眠從善如流。
「是想念我才專程來的?真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算算,咱們可有……一二三四五……五個時辰沒見啦!」熱戀中的小村姑大聲打斷他的話。
「……」謝孤眠干脆閉上嘴,由她一個人鬧去。
花茶煙恨恨地坐到曲帳房旁邊,眼如飛鏢,對著老板娘亂射。
「你叫香香,會不會太不合適了?」她忍不住譏諷道。
「關你什麼事?我就是唱也對著老謝撒嬌!你操哪門子心?嘿嘿,你是不是吃醋了?」小村姑被道姑無情地打回原形,母老虎再次咆哮,末了還得意地干笑兩聲。
「有酸味嗎?沒聞到嘛,我到覺得剛才有如置身‘春香院’,令人溫香暖玉,樂不思蜀,哼!」花茶煙不甘示弱地嗆回去。
春香院?馬家鎮最豪華的妓院?
花茶煙還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謝孤眠與曲帳房一愣,幾乎同時開口︰「你到春香院去了?」
一模一樣的句子,只不過曲帳房的語氣里充滿了好奇,而謝孤眠的聲音隱約有著一絲怒意。
「我……」說溜嘴了的小丫頭泄氣地垂下了頭,剛才的囂張態度連影子都不見了。
「哇哈哈哈哈!」老板娘捧月復狂笑,等著看好戲。
「跟我去棺材鋪。」謝孤眠站起身,丟下一句話便揚長而去,花茶煙垂頭喪氣地乖乖跟在後頭。
「小花花,保重啊!」曲帳房將雙手擺成喇叭狀,朝那無精打采的背影喊著。
「小茶花,不送啦!」老板娘嘻嘻一笑,與曲帳房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繼續算起賬。
俗話說︰人倒起楣來,喝口涼水都會嗆到。
花茶煙一臉沮喪地看著走在自己前面的高大男子,哀憐地嘆口氣。
本想在鎮上擺攤作生意,替人看看風水、算算卦,自食其力後就馬上搬出如意客棧,但是可惡的老板娘偏偏不答應!
本想滅滅老板娘的威風,嘲笑她像春香院的姑娘,讓她在謝孤眠面前羞到無地自容,卻沒料到把自己的行蹤曝光了!
最近她怎麼這麼倒霉?難不成是遇到流年不利?晚上躺在床上可得好好研究一下星象。
「如歸」棺材鋪位于鎮中,坐北朝南,平時比較清閑,只有哪家辦喪事,或者逢年過節祭祖時,鋪子里人才會稍微多點。
可惜今天既不是節氣,又沒人預訂棺材準備後事,鋪子里連個鬼也沒有,只有他們一男一女。因此花茶煙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大堆鞭炮、紙錢、香爐、蠟台前,等著受罰。
「你什麼時候去的馬家鎮?」男人的臉色依舊,嗓音依舊,只有花茶煙知道,他在生氣。
「我……我只是順便逛了一下,又沒做什麼。」她咽了口口水,妄想糊弄過去。
「什麼時候去的?」他不放過她,重復問。
「就、就是前天嘛,我跟小荊去的。」她嘆口氣。
「小荊?」
「嗯,他那個童養媳被拐賣到春香院去了,他單槍匹馬殺上門去,我怕他一個人吃虧,就悄悄跟上去幫了他一把,對了你沒看到,小荊那天好厲害哦,以一敵十耶,不過我覺得他的功夫還是沒你厲害,你說對不對?」小馬屁立即拍上。
「是嗎?」這麼說,這丫頭不僅逛了妓院,還跟人干了一架?
「小荊的童養媳長得好可愛好漂亮哦,比老板娘不曉得美到哪里去了,不過比我差一點,下次帶你去馬家鎮上瞧瞧去,你有沒有進過春香院?」
紅潤的小嘴一張一合,聲音脆生生,很是好听,劈劈啪啪,又像是在鍋里炒花生米。
「沒有。」
「那里有個花魁,叫‘馬家一枝小桃紅’,听說以前是在中洲混的,後來那里打起杖來,她就轉戰到了馬家鎮,身材還可以,比老板娘不知道前凸後翹到哪里去了,不過還是比我差一點……」
謝孤眠啼笑皆非地瞧著她,這小丫頭心里打什麼主意他哪會不清楚,不過他不準備讓她跟往常一樣蒙混過去。
「對不起,謝大哥……」小丫頭喋喋不休地說了一盞茶的時間,又灌下了兩杯水,最後終于決定正視自己的錯誤。
「你沒有對不起我。」男人平靜地說。
「我知道,我對不起我的外公、我死去的爹娘,還有洪嬤嬤……」花茶煙垂下頭認真懺悔︰「我爹娘生了我,不是讓我整天惹是生非的;外公托你們把我帶到這里來,不是讓我終日無所事事;洪嬤嬤要是知道我進過妓院,一定會活活氣死的……對不起,謝大哥,我很內疚。」
「嗯,知道內疚就還有救。」謝孤眠淡淡地說著,將桌上一本厚厚的書冊推到她面前︰「來吧。」
晶亮的水眸兒驚恐萬狀地瞪著眼前的「千家詩」,不由自主地咽下唾沫。
不、會、吧!上回闖禍被罰抄了「三字經」,上上回是抄的「百家姓」,直抄得她眼冒金星,頭昏眼花,這回居然還有「千家詩」等著她?
「我錯了……謝大哥……可是,這也太狠了吧?」這得抄到何年何月?
「抄,時間寶貴,浪費不得。」
「那可不可以……」分期付字?
「不可以。」
她剛一開口,他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兩人之間的默契有時甚至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驚奇。
紅潤的小嘴噘得足以掛一只油瓶兒,卻仍然乖乖地把書打開,開始一筆一畫認真地抄起來。
她一向見招拆招,絕不吃半點虧。
可在這男人面前,不僅知道做錯事要改正叫做「知錯必改」,還知道改錯時要學乖,千萬別不能撞到他手里,指不定又找出本「萬年歷」讓她抄。
雖然不太情願,但轉念一想,自己可以慢慢抄,借機賴在這里不回客棧,和這個男人朝夕相處時,水眸子一亮,漂亮的小臉整個眉開眼笑起來。
她常常覺得,謝孤眠這個人于她,亦父、亦兄、亦友。
他年長她很多歲,性格淡然寡言,武功深不可測,就像座讓她仰視的高山;他待她極好,女子年滿十五歲便算成人,可以許嫁,謂之及笄。上半年,她行及笄禮時,貴嬤嬤替她梳好了頭,他在一旁沉默地遞給她一枚雕著精致山茶的玉笄,讓她又羞又喜;他也是講義氣的朋友,哪怕在舊時的主子如今的老板娘面前,也會沉默又固執地護著她,不讓她受一丁點委屈。
那他以後,會成為她的夫嗎?捂住頰上的潮紅,花茶煙羞地垂下長長的眼睫,悄悄貪看男子的一舉一動,愛戀的眸光,遲遲不肯離去。
她簡直無法想象,如果沒有謝孤眠,這些年來,她要怎麼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