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既然是永盛王朝的首都,自然是全國政治經濟的中心點,其熱鬧繁華是可以想象的,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街上行走的大多是衣著光鮮的人物,就算是一般再普通不過的平民,沒有穿著綾羅綢緞,僅是一身簡單的布衣,也是干淨整齊的。
首都是國家的門面,無論如何都要妝點出一個安居樂業、物阜民豐的盛世氣象給天下人看,所以,在大街上是看不到乞丐形跡的。他們要嘛,被驅趕到城外;再不就是窩在暗巷深處,躲著巡城衛的搜巡。
從皇城中心搭著馬車出來往西走,金寶生一路上就都興致勃勃地坐在副駕駛座的位置,方便她毫無障礙地東張西望,將這難得的古代景致給看個夠。當然,這個最理想的觀景位置是沒有人會跟她搶的。就算她們這樣沒有什麼身分的人不用介意拋頭露面這種大家閨秀才需要謹守的規矩,純粹坐在這個頭上沒半貼遮陽擋光的地方,任由日曬風吹的,雖然四月天的日照尚不算毒辣,但在這樣晴光大好的天候里,幾個小時的日頭照下來,一般人也是吃不消的,所以不僅不會有人跟她搶這個位子,還會以很輕蔑的目光與口氣表達出對她腦袋是否仍在正常運作的質疑。
當然,金寶生本身對于坐在大太陽底下被無情的曝曬也不是很愛,不過比起窩在窄小空間中,忍受半密閉空間里各種體味交雜在一起的惡心感,她寧願坐在太陽底下被烤成非洲黑人……雖然是這樣想著的,但還是多少做了點防曬措施,她將身上唯一一塊包袱巾給解開,雙手各拎住一角,往頭上一甩,將巾子搭蓋在頭頂上,權當遮陽布了。原先放在包袱里的對象,就只好隨便用一塊繡了植物的方巾包在一起,擱在腿上。
馬車從天都最光鮮繁華的中心地帶往外圍走,兩個時辰走下來,從繁華光鮮走向蕭索破落、從擁擠變得稀落,金寶生听到馬車里有人在嘆息,說著這邊都是中下等民居,沒有熱鬧好看的了,原本吱吱喳喳的討論聲也一時意興闌珊地歇息了下來。
金寶生倒覺得這樣的景象才算是真實的生活樣子。比起特意引入注意的喧囂,他更欣賞低調的平實,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金大姐,你帶著什麼物件出來販錢?」因為沒有熱鬧可以看了,于是車子里閑得發慌的女人們決定找點有趣的樂子逗逗,便掀開布簾,找金寶生說話。
「只是一點小玩藝。」她今天打算販賣的對象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做工甚至可以說是簡陋,但勝在新奇便利。夏天即將到來,正是這件物品該上場的時候了。金寶生抬頭看著亮晃晃的大太陽,心中覺得更有把握了一點。
找金寶生說話的宮女一雙眼直朝金寶生腿上擱著的對象瞄著,看到擺在最上頭的是一塊繡工非常平凡的棉巾時,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細聲細氣道︰
「哎啊,你繡了帕子啊?從來沒有見識過你的女紅功夫,想必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不然怎敢拿出來販錢呢?金大姐兒,可否讓小妹等人好生觀摩一番呢?若有好的,也好趁機學學。」嘴上雖然是詢問的樣子,但下手可不客氣,話還沒說完,一只手就探了過去,竟是半強迫地要將帕子搶過去看。
金寶生也無意阻止,就讓那宮女抽去最上頭那塊帕子。笑笑道︰
「繡工沒有什麼出奇的,勝在布料吸水性強,當汗巾用,是再好不過了。」
「咦?這麼大一塊方帕,怎麼就只有邊角繡了兩三枝竹子?這這……這也太省事了吧?」宮女瞪大眼,聲音刻意揚高好幾度,將車里的目光都招了過來。「我說,金大姐,你這帕子不會是還沒有繡完就拿出來賣吧?」
「哎啊!只繡這麼一點,也能賣錢?」
「這竹子小得像株草,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哪。」
「還別說,這樣別致的想法,也只有金大姐兒想得出來了。真是天下獨一份呢!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嗯,對了,就是出奇制勝!也許金大姐的繡品等會一到市集的商行去擺著,馬上就被搶收一空呢!」若是忍笑的聲音沒有那麼明顯的話,大家還會相信她這些話的誠意。
「對對,我們要好好學一學,這多麼別致啊。哦呵呵呵……」
「來來來,快給我看,別搶啦,我還沒看到呢!」
然後,車內五六個女人,對著一塊繡帕笑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嘰哩呱啦七嘴八舌的,熱烈討論的新話題,就這麼將那張繡帕傳來傳去取樂,說著反話,還當金寶生听不出來,一個個都在偷笑,不時地偷看金寶生的臉色。
金寶生只是對那些女人隨意笑了下之後,沒有參與談話,轉身坐正身子,目光仍然只看著四周的風景。她們今天的目的地是皇城西區近郊的一個長年開放的互市,這里商戶林立,做的是一般民生用品的批發零售生意,往來交易的,以商人里最低等的行腳商和走街串巷的貨郎居多。
「真臭!」有名宮女喃喃抱怨著。因為她們的馬車正與一群豬羊會身而過,那腥臭的味道隨著蒸騰的高溫撲面而來,所有人都連忙抓起帕子掩住口鼻,嫌惡地皺眉不已。
金寶生當然也受不了這種刺鼻的臭味,不過也只能小心憋著氣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有本事改善自己生活景況的人,自然可以選擇只出入環境清幽的地方;至于沒本事的、每日只能忙活于自己肚皮溫飽的人,就忍耐吧。抱怨是沒有用的。
馬車又行進了半個時辰,終于到達卸貨地點了。唐姑姑從第一輛馬車上走下來,對著所有跟她出宮的宮女道︰
「現在是午時了,等會卸貨完,你們有什麼事要去辦的、想去解個饞的,就趁這會兒去吧。未時兩刻,大伙就在這個‘唐記食店’門口會合,別耽誤到時間了。」
眾宮女一致點頭應是,然後幫忙將車上比較輕的貨物提了下來;粗重的自有車夫,以及食店的小伙計出來幫忙。
金寶生的力氣比她當男人時還大,所以毫無女性自覺地將半人高的沉重布袋豪爽地扛上肩,跟其他男人一樣的姿態,腳步穩健而利落,全然沒有女性那種嬌弱無力的模樣。
一旁才拎著兩小袋羊腸豬腸,就走一步喘三步的宮女們看了金寶生這樣的作派,不由得滿臉黑線。這金寶生到底有沒有當女人的自覺啊!
不止女人看了嘴角抽搐不已,甚至是瘦小些的男人看了也咋舌地倒退三步,心想︰這還是個女人嗎?怎麼比男人還孔武有力?!
金寶生並不喜歡做粗活,不過她此刻其實滿享受這種渾身充滿力量的感覺。這種很MAN的感覺是她前生夢寐以求的,能有一具健康而有活力的身體,任何風邪病痛都無法隨意入侵,真好。
唐姑姑本身服務于皇宮的慶豐司,是司里的一名小小主管。慶豐司是管理各種生鮮食材的地方,活著的雞鴨魚肉、飛禽走獸皆是最優良的品質,這些食材都是從全國各地最知名的地方運來。比如說東海的魚貝海產、北山山上放養的山雞、極南之地獨有的香豬、西漠地區風味獨特且肉質絕對沒有腥味的沙羊……不受地理環境的限制,那些與皇家做生意的商人們就是有辦法千里迢迢將活生生的食材給送進京城里來。
皇家享用的食材,自然有大商人以及大太監負責,一般小爆女小主管什麼的,就別想在這其中撈到什麼油水了。而唐姑姑還算幸運,她負責的工作是將慶豐司里食材處理完後的剩余部分負責清理出宮。
那些剩余部分,比如動物的頭、腳、皮、骨、內髒等對貴人們而言,算是垃圾,但對于宮人們以及外頭的人來說,卻是難得的美味呢!所以就算是貴人眼中必須丟棄的垃圾,也仍然在慶豐司成為搶手貨。于是,在百多年前,就形成一個慣例,將這些剩余交由一人負責運出宮販售,所得銀兩,根據分工情況,由慶豐司里的主管們分得。
當年唐姑姑爬上這個小肥缺職位時,正好她的老家就是開飯館的,就將這些食材賣到自家飯店,由自家飯店批發處理這些食材,十幾年下來,家里的境況大為好轉,原本沒有店名的小飯鋪,如今也起了個‘唐記食店’名字,將食店蓋得有模有樣,經營得有聲有色,是附近簡陋房舍里最光鮮的一處了。
金寶生從來沒有考慮過追隨唐姑姑,然後成為她的接班人。雖然圍在唐姑姑身邊奉承的人都是懷著這樣的心思,不惜以各種方式來討好唐姑姑,但金寶生一方面是認清楚自己兩年後將會出宮的事實;再者,就算不被放出宮好了,看在唐姑姑身體健康到再干個二十年也沒有問題的樣子,金寶生可沒有耐心去等待。
所以,當卸完了所有食材之後,金寶生跟唐姑姑打了聲招呼,就轉身走人了,不像其他幾個宮女,還巴在唐姑姑身邊服侍,寸步不離。
「姑姑,金傻這是去賣她那幾塊棉帕了呢。」一名宮女笑著看金寶生遠去的背影。
「嘻!真想知道會有哪個沽衣鋪願意收。」
「我看哪,她今兒個是怎麼出來就怎麼回去了。身上的東西沒多一件,也沒少一件。」
「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土貨,以為說有東西想賣,就一定有人買嗎?我看她哪,明年是要哭著捧來大把銅子還給姑姑了。」
「可不是嗎?哈哈哈……」宮女們笑成一團,覺得這個金傻就算現在變得不那麼傻了,也還是沒有聰明到哪兒去。這樣不通世故的,今日在外頭踫踫壁,想來下次就沒勇氣再跟著出宮了。
「可惜啊,她力氣大著呢,我們一車的東西走個七八趟才搬完,她四趟就搬空了,當苦力倒是合宜。」
唐姑姑也在看著金寶生,直到她的身影沒入人群里,才開口道︰
「好了,現在沒什麼事了,你們也去將手上的物件處理處理吧。還有,這是其他宮人委托代買的部分,你們分一分,將這事兒辦了吧。」將手上的幾張紙交給心月復宮女。
「姑姑放心,我們一定會妥善將這事兒辦好,絕不會有任何缺漏。」
唐姑姑擺擺手,點頭道︰
「你們辦事,我自是放心的。去忙吧,我進去休息一下。」說完,在家人殷勤的招呼下,被簇擁著進家門去享受天倫之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