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一時寂寂。
張居正今天絕對是大手筆,先是狙擊了惟功,使其功敗垂成,皇帝當然更是面上無關,然後就是抬了李如松一把,原本李如松是被彈劾落職,雖是無罪,但父子同為大鎮總兵和副總兵,掌握強兵勁旅也是犯禁的事,調入京師,給其右副將虛職,還給其巡捕討賊的名義……京城之中,隨便一個親軍指揮使司的都指揮都有這種職差,錦衣衛的職責之一便是輯查捕盜,李如松從大同副總兵到擔任這種閑差職使,實在是一種侮辱,但朝廷就是這樣蠻不講理,李如松不服也得服,他也是在京城困頓了好幾年,然後被放到宣府,沒呆兩年,又再次入京,在京城整整八年未曾立過寸功,一直把這只鷹熬的差不多了,朝廷才放他到邊鎮,再為提督,十余年間,參加了萬歷三大征中的兩大征,從此功成名就。
現在的李如松,就算老子是遼東王在京這樣的地方也得老老實實的貓著,沒有幾個人注意他,懷才不遇,滿腔怒火的李大少爺原本秉性就不算好,現在脾氣爆棚,在京城這幾年,沒少得罪權貴紈褲,一直到他出京多年,京城還留傳著李大少爺的種種傳聞。
張居正這麼一提,等于是把李如松從最尷尬的境地中救了出來……五軍兵馬司的幾千人馬是小事,名義才是天大的事,李如松任巡捕營總兵官,有衙門有職使,還有現成的幾千部下,一下子就有了實權鋪排,而且從右副將一下子又到總兵,雖然是討捕拿賊的總兵,但總兵就是總兵呵……
不少人都是迷迷瞪瞪的想不明白,元輔今天變了一個人一般,定國公和張惟賢加在一起,上元輔府邸的次數還不如張惟功一個腳指頭多,怎麼元輔就突然力挺這一幫人,李如松一下子咸魚翻身,更叫人想不明白,諸多邊帥之中,戚繼光最得元輔信任,放在薊永防線,手握精兵,要糧給糧,要錢給錢,人力物力最為充足,九邊八十六萬人,薊永保定一帶的兵馬最為精銳,這些強兵,可都是薊永總督戚繼光掌握著,這位邊帥性格雖然桀驁和喜歡以武抗文,也喜歡享樂,同時對張居正也是沒話可說,萬歷六年元輔回鄉,戚帥可是派了精騎和鳥銃手來,平時相府的用度,戚帥也沒少進獻過來,種種奇珍異產,甚至是名馬美人,相府之中,經戚帥手的也是不少。
就算這樣,張居正對戚繼光的幾個兒子也沒怎麼關照,而誰都知道,張居正從來就不喜歡李成梁,只是遼東現在離不得此人,李成梁和張居正的私人關系實在平常,而張居正卻是對李如松這般關照……實在是他娘的活見了鬼了!
第三個提督就是更加充滿惡意,誰不知道京城街道是晴天三尺土,雨天三尺泥?除了幾條主干道之外,京城大大小小幾百條都是早就年久失修……或是壓根就沒修過?當年成祖皇帝重建元大都,重點就是建造宮城,等將北京改成行在的時候,各衙門都還沒有修好呢,等皇城齊備,又有西苑南苑等大工,成祖幾十年間,到處興工,南京的大報恩寺,武當山真武觀,都是最少動工十萬以上,加上鄭和下西洋,五征蒙古,數十萬大軍征討安南……等能折騰的成祖皇帝過去之後,朝野之間都松了口氣,開始節省過日子,那個時候將就著把各衙門都修完也就了事,誰還能真的認真去修這個京城的街道和各項大工?京城的外城牆早就有動議要修,一直拖到嘉靖年間實在拖不下去了才修好,歷時幾十年,用了幾十萬班操軍和大量匠人,將朝廷弄的水枯河落,修完之後大家齊齊松了口氣……阿迷陀佛,可千萬別再有什麼害死人的大工程了。
現在的歷朝,修帝陵就是第一大工,再下來就是黃河的水利大工和漕運工程,至于什麼修馳道驛道,修城市的排水防污工程……這怕是要把人家嘴巴笑歪的。明朝的賦稅水平是很低的,低稅制和低薪俸制度帶來的就是政府稅賦收取不足,工程能力極為不足,明朝的官道維護水平是很低的,政府工程極少而且粗陋,遇到災害時,官府動員能力和容納能力都十分匱乏,救災能力和願望都是十分低下,這就一點來說,清季這個事事不如明的蠻族王朝也是將明朝趕超了過去。
連交通要道和民間的水利工程都沒有人過問,官府之間互相扯皮,官員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城市之中的道路和排污情況,又有多少人去過問呢?
從成祖建成北京之後,京師的交通和排污衛生問題就是叫人頭疼的大麻煩,統治者的解決辦法就是由強力部門來介入管理,赫赫有名的錦衣衛除了拿奸捕盜,校尉們除了抓捕欽犯之外,還得奉命疏通京城的水溝,打掃污物,如果做的不好,錦衣衛的指揮使就會因為環境問題被斥責,甚至是免職,錦衣衛的都指揮中,就有專人負責這樣的差事。
從英宗到憲宗,再到孝宗武宗,君王換了一個接一個,規矩也漸漸松馳下來,現在錦衣衛已經不具有早年的那種功用了,京城的道路和排水溝也就是兩個京縣隔一段時間帶著人平整和掏模一回,能將就著走道或是不淹死人不臭死人就得,至于別的事,什麼瘟疫之類,就隨他去吧……
大明的市政建設,除了防火給宋朝強之外,任何一點都比不上前朝,輝煌無比的文明在蒙元時被打了一個全滅,朱元璋說是盡復漢官威儀,但不論是制度還是方方面面,大明的很多地方比前朝都是差的遠了,唐時的朱雀大街不論是建造的規模還是設計,都遠超大明的棋盤街,至于唐人的排水溝渠和城市規劃,更是大明拍馬也追不上,由唐至宋再到明,文明是從高峰到了一個低谷,經過二百年的恢復和發展,至今來說,明朝除了天工開物中提到的那些技術上的發展外,不論是軍事能力還是朝廷的施政能力,文化衛生環境道路橋梁……均是還不如前朝的多呢。
就拿瘟疫來說,明朝的城市是經常性的爆發瘟疫,主要還是環境衛生太差導致的,最有名的不過明末的兩次大型瘟疫,一次發生在崇禎十一年時的濟南,清軍入關,直下臨清和濟南,攻城之後,城中正好爆發瘟疫,連帶著入寇的建奴也有不少沾染上了這倒霉玩意,統兵的正紅旗的旗主岳托也染上此疾,返回盛京後不久就因此而死,算是瘟疫給大明幫了一個不小的忙。再一次便是崇禎十七年,李自成高歌猛進之時,北京城正爆發一次超大規模的瘟疫,數十萬軍民染病,殘留的幾萬京營精銳也大半染疾,京營失去了全部戰斗力,加上人心不附,清軍數次入關,幾次圍困京城都沒有結果,李自成卻是輕輕巧巧,一夜之間就使這個周圍數十里的龐大帝都易幟,雖說是王朝末世人心盡失才是主因,這一場要命的瘟疫也實在是給李瞎子立功不小。
連北京和濟南這樣的省會城市都有這種規模的瘟疫,其余的大大小小的城市就可想而知了。
惟功上書時,正值暮春時節,這種時候最容易有時疫爆發,加上城中各處都是臭氣燻天,那種幾人高的大糞堆在冬天時不過是有礙觀瞻,到這種時候就是疫病的來源,偏城外進來拉糞的運力還不足,城中彌漫的那種氣味就甭提了。若是旁人也還罷了,惟功這種有後世生活經驗的人實難忍耐,激憤之下就是上了奏折論說此事,他的身份原本論不到這事上,但言之有理,奏折也被傳頌一時,不少中下層官員都表示支持,很多小官出門之所以一定得坐車或是坐轎子,主要還是道路的原因,穿著官袍在泥水里趟,怎麼看也不象話,唐宋時的官員,安步當車,或是騎驢悠閑而行的描述很多,如果道路溝渠能修葺一新的話,一切情形都會變的不同。
只是贊同的人再多也是無用,工部沒錢沒人,中樞沒有這種精力和打算,張居正看了也是曬然一笑,並沒有太當真。
現在這個時候,這位元輔卻是將陳年舊事翻了出來,翻手也是給了惟功一個提督的官職,只是這個提督的含金量與前兩個是沒得比了,而這個清理大工的差事卻是繁難無比……
上百道目光一起瞟向了惟功,能站在這里的都算是人中龍鳳了,都是人精子,眼前的變化再感受不到的也不夠資格站在這里了……事情很明顯了,張惟功在元輔跟前已經失寵,元輔這樣的處置,在短期內張惟功得陷在浩繁如海的清理大工的雜事之中,營伍里頭的營務是顧不上了,整頓京營的事,更是沾不上邊,今日是廷議定下來的官職和差事,辦不到辦不好的話,後果也會很嚴重,最少是給了政敵無可辯駁的彈劾理由……
很多目光中,都是有幸災樂禍的味道,不管身上穿的是緋袍還是藍袍,方方正正的面孔上留著是長須美髯還是短須,梁冠是七梁還是五梁,在這個時候,人性中陰暗的一面,暴露出來的也真是不在少數……張惟功這幾年實在是太得意了,能親眼看著他走下坡,心情暢快的人,實在是不在少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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