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不論是南方或是北方,都已經是風光明媚的早春,但在三屯營北方百余里的小山谷中,突如其來的一場小風雪襲擊了這個小小的地方,使得放眼能看過去的地方到處都是一片淺淺的灰白色,雪太小了,蓋不住下頭的土地。
大隊的遼陽總兵正兵營的將士還在繼續往永平進發,惟功卻是帶著全部的局百總級別的軍官趕到了這個小山谷中。
「爹,娘……」
在山谷中的村莊一側,是大片的荒蕪的野墳,時隔這麼久,當時的村莊之中多半是外來戶,也多半是全家遇害,根本沒有人來添土上香燒紙錢,所以墳地四周長滿了野草,就算是大白天,偶然還能看到淺黃色的小獸身影在墳地里跑來跑的……實在是太荒涼了一些。
惟功跪在一個高大的石砌墳地之前,在墳前的青石板上,重重叩首。
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頭一次回來,頭一次跪在自己這一世的娘親面前。
他已經有了這麼大的成就……未來的國公,左都督,柱國,銀青光祿大夫,平遼將軍,欽差駐扎遼陽總兵官,可以節制寬甸六堡的寬甸參將,遼南四衛的海蓋參將,鎮守的區域超過二百萬人口,幾十座城池,幾百個軍堡!
可惜,這一切輝煌之極的成就,這一生見個縣令都嚇的躲躲閃閃的爹和娘是見不著了……
不管是張元功或是七叔,七嬸,都取代不了爹和娘,還有他們缺席自己的成就的遺憾啊……
「大帥,不要這麼自苦了……」
惟功趴在墳前好幾個時辰了,風雪雖小,他身上也是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
張用誠以下,張簡修,還有周晉材,周思進,佟士祿,陶希忠,王雲峰,陶安然,錢文海,馬光遠,王樂亭……還有郭守約,王柱,趙雷,巴沙兒,郭增耀,馬世龍,王國英,麻登雲,張豬兒……
所有軍官,站的密密麻麻,每個人也都是頂盔束甲,一臉肅穆的站在墳場之內。
在外,是幾個騎兵局撒開來戒備著,在大軍行軍時,所有騎兵局除了指定的哨馬,塘馬和架梁馬之外,其余騎兵用做傳令,充當中軍。
這也是因為戰馬不夠,買馬是太僕寺主理的,每年的馬政銀子進出是不小的出息,各軍鎮基本上不準自己買馬,惟功能自己買這麼一些,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萬歷挪用過舍人營的撥定的銀子,耽擱了事情,皇帝捅的漏子,下頭的人只能捏鼻子認了帳,否則的話,只能老老實實的等上頭撥馬下來。
一直到崇禎末年,大軍閥藩鎮才能自己造軍器,火器,買馬,如勛陽鎮鳳陽鎮這些內地軍鎮,馬匹還是由朝廷撥給的,管制的十分嚴密!
盔明甲亮的騎兵外圍,則是好奇的山村百姓們。
他們知道有大官路過這里,但不知道是什麼原故,根本搞不清楚原因。
這村子雖然靠近邊境,但因為人煙稀少,官府管理不嚴密,荒地很多,還能打獵,得到肉食和剝皮子去買,在這里安來,不能說過的怎麼好,隔三岔五的吃一頓細糧,十天半月吃一次魚或肉還是辦的到的。
生活,原本就是需要這些。
惟功慢慢起身,眼楮之中的淚水,終是漸漸收斂了去。
過去的事情慢慢的在淡化,惟有深刻的親情感情,這一生也不會忘卻。
當然,還有那刻骨的仇恨。
那個姓陶的,那一聲「殺了」,這一世,絕不會忘掉!
惟功嘴角露出一抹冰寒至極的冷笑,這一次還真有趣,姓陶的在遼鎮,自己也終于去了遼鎮啊……
有些事,可以著手進行了。
他看看外圍被擋住的百姓,眼圈一熱,大步走向前去。
所有人都要跟隨,惟功將手掌一豎,張用誠兩臂微張,將眾人擋住。
只有張簡修還是大步跟著過來了。
「惟功,這里就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
「嗯。」
其實惟功更早是隨母親東奔西走,甚至可以說是流離失所。所幸在這小山村里過了幾年真正幸福而安閑的日子,生活是苦了些,特別是冬天時,勉強吃粗糧能吃飽,衣服很難御寒,不能隨便出門,躲在火坑上,火小了太冷,火大了都沒地方擱,下頭熱的要死,被子不是棉花的,是粗布和填的麻絮,根本不暖,當時自己還笑著說是冰火兩重天,娘親和爹不懂什麼意思,惟功自己笑的打跌……
看到惟功臉上似悲似喜的表情,張簡修沉重的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陪著自己這個好兄弟,一起看著低矮處的小山村。
這里畢竟還是好地方,被屠村之後經過這麼多年的時間,又是有了百多戶人家,幾百個百姓,有老有小,有的人畏怯,躲的遠遠的,有的好奇心重,就在警備圈的外圍向里頭看著,不少臉上拖著鼻涕的小屁孩膽子最大,就在長矛和大刀四周來回嬉笑著,跑動著。
「大帥,恐怕沒有熟人了。」
這會子張用誠也跟了上來,宋堯愈和通事局侍從室的文職人員跟著大部隊行動,沒有趕到這個小山村來,這里是計劃外的行軍路線,上報的話很麻煩,惟功就帶著這少量的心月復和精銳騎兵,前來祭奠自己的父母!
「沒有一個認識的……」
大步走到外圍,看著那些百姓的面孔,惟功仔細的看了半天,卻是連一張熟悉的臉孔也沒有瞧見。
他今日穿的是公服,一品武官的方翅烏紗帽,大紅官袍,繡著麒麟圖案,身後兩個親衛捧著他的欽差總兵關防和萬歷特賜的尚方劍。
武臣能得尚方劍,這也是難得的殊榮。
還有身上披著的紫色的小科花披風,無一不凸顯著他至高無上的大將地位。
那些普通的百姓,不要說見官,就是看到一個稅吏都嚇的膽戰心驚,看到縣衙里的馬快三班衙役都是得哈著腰說話,見到惟功過來,早就轟然一聲全部跪下,哪怕是惟功虛抬了幾下手,叫他們都起來說話,底下這群百姓卻是戰戰兢兢,根本沒有一個敢站起來的。
惟功感覺十分無趣,衣錦不得還鄉,成功的意趣就少了很多,娘親不在,舊日的同伴也不在,此時就算是有一些舊鄰居出來,哪怕是當年不搭理的大爺大娘,恐怕也會十分親切吧。
「走吧!」
惟功朗聲吩咐一句,叫人牽來自己的烏雲,同時他隨口吩咐著︰「拿些銀子來,這些鄉人每戶賞五兩銀子,算是今日的緣分。」
「是,大帥。」
「對了,」惟功想了想,又道︰「這里的野墳,著五戶人家看守,打掃,每家一年給十兩銀子吧,叫他們除了種地外別做其它的營生了。」
這就是陵戶,除了皇帝將相達官貴人外,普通的百姓肯定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惟功父母的墳墓當然有專人照顧,京城里楊達二管家專門負責此事,但惟功看到別的墳地一片荒蕪,感覺也不是滋味,索性花些銀子,一便也照顧了。
「將軍真是仁德啊。」
「挑俺吧,俺家好幾個小子,管保這里干干淨淨,墳里不進水,不進蟻蟲。」
「俺也能下苦,俺能當這個差。」
離的近的百姓听到了惟功的話,對好差事的向往使得他們膽子變大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向惟功推銷著自己。
「呵呵,那就多挑十戶吧,挑不上的多給五兩銀子,你們住在這里,算是和本將有緣分。」
惟功從巨大的悲傷情緒中掙扎了出來,心情反而變好了很多,他在這個小村里住了好幾年,也是他這一生最為輕松愜意的日子,父母嬌寵,伙伴們也待他親厚,平時玩著嬉游,秋冬打獵,春天釣魚玩耍,夏天游水爬樹……回想起來,全部是美好之極的回憶,現在雖然已經是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了,但看著這破落的小山村,他的心里,卻滿是親切的感覺。
要不是為這種難得的感覺,他怎麼可能這麼隨意花錢……錢再多也不是這麼用的,那豈不是冤大頭一個。
「你是不是惟功?」
就在惟功要上馬離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壯著膽子,戰戰兢兢的向著他的背影詢問著。
惟功全身一震,緩緩拋開馬韁,轉過身來。
對方是一個圓臉,中等身高,身形瘦削的青年,臉膛發紅,蒜頭鼻,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之極的山村百姓。
只有眼神還算銳利,兩手虎口和食指中指都有厚厚的繭子,顯然是一個很優秀的獵手,應該擁有不錯的射術。
「你是不是宋黑子?」
「嗯哪,是俺!」
「狗日的你還活著!」
惟功兩眼放出光彩,大步走向對面的圓臉青年,待兩人相隔極近時,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最終確定了,便伸出雙臂,將對方牢牢抱在懷中。
「惟功,俺,俺當不起啊。」
宋黑子臉上滿是汗水,順著臉頰一直流淌下來,在他身邊的百姓們也激動起來,有一個抱著孩子的青年婦人緊張的似乎要暈過去了。
「當的起,你是我的親人,哈哈,我終于找到一個親人了。」
惟功緊緊抱著這個當年的故人,曾經帶著自己去深山挖陷阱,一起烤肉吃,捉魚吃,下河游水還是這家伙教的自己學會的狗刨式游法,在這樣的故人面前,什麼身份,將軍,國公,都可以他娘的見鬼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