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好!」張元德手掌啪一聲合在一起,神色十分高興︰「老大,他搶了你的國公位子,咱們也要弄的他灰頭土臉不可。」
「是,大人的話正對兒子的心意。」張惟賢含笑答應著,父子幾人又閑聊了好一陣,將張元功和張元芳加在一起一並痛罵了一陣,張元德才心滿意足的帶著兩個小兒子離去。
這幾人走後,張惟賢才是如釋重負。
他當然沒有完全的說實話,他的謀劃很深,動員了極大的力量,投入了全力,當然絕對不止是阻止張惟功在外建功立業,他要搶奪回自己的一切。
廢立時果斷與惟功合作,並不是有兄弟情義或是同為英國公一脈的覺悟,而是張惟賢覺得惟功和萬歷會贏,僅此而已。
如果他判定萬歷會輸,他會毫不猶豫的投潞王!
他已經不是萬歷二年時那個白衣飄飄的儒雅少年,八年時光過去了,改變了一切,也奪走了他不少東西,他的驕傲,祖父的疼愛,同輩人的仰慕,未來國公的身份……這一切不是張惟功的,自始至終,是他張惟賢的,也只能是他的!
……
……
凌晨時分,天色微明,張居正已經在內閣之中辦事了。
雖然現在萬歷總是有諸多借口,很少有正常舉行常朝的時候,每日由禮部帶班,將應該陛見的官員帶到宮門處,叩頭便可以離開,皇帝從不接見,也極少在平台或左順門召見大臣,文華殿已經封閉不用,經筳也很少進行,萬歷總是借口身體不爽,十次常朝,最多也就是舉行一次兩次便算完成了任務。
張居正當然很不滿,他視皇帝為弟子,年紀輕輕就如此懶惰,實在太不成話。
但歷次請見,皇帝居然也是不見,這,就是叫他無可奈何了。
現在已經是萬歷十年,不是萬歷二年,四年,那時候他還有無上的權威,萬歷對他畏懼之余,還有仰慕,他從皇帝的眼神之中,可以看的出來。
一切,俱往矣了。
「張先生……」
天明之後,張居正已經處理了很長時間的公文,他最近越來越枯瘦,象一截年輪滿滿的樹干,又黑又瘦。
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急燥,稍不小心,就會嚴重的激怒他。
一個乾清宮的御前牌子,在宮中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太監了,在張居正面前,卻是戰戰兢兢,看到張居正眼眉一掃,便是情不自禁的跪了下去。
「什麼事?」張居正低喝道︰「快說。」
「是,是……」御前牌子語無倫次的道︰「皇爺著奴婢前來,想請問張先生,最近府藏庫銀和寶石等物,是否充實?」
「怎麼?」
「潞王即將大婚之國……」
「哼,潞王大婚,早就撥給應用銀兩和器物,禮部承辦,並無怠慢,皇上還有什麼不足之處麼?」
皇帝哪里會不足,只是太後李娘娘和潞王不足。
潞王原本有「賢名」其實就是奪嫡營造出來的假象,現在奪嫡不成,徹底沒戲,他這一生就要在潞藩封地度過,一生不準出城,不準出王府,稍有異動,地方官就會彈劾,說是親王,其實就是一頭被關在豬圈里的肥豬。
明朝的親王,說起來是禮絕百僚,異常尊貴,宗室也是如此,不農,不工,不商,不士,四民之列,不在其中,哪怕是遠宗疏宗,長到十幾二十歲禮部才想起來給某個倒霉的鎮國中尉賜名,但就是不準農耕讀書,也不準經商,親王也是一樣,管制十分嚴格,雖然親王擁有大量財富,但沒有權力,連出城去給先王掃墓都要當地地方官員的允許,除了搶奪民財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這也是明朝親藩遭到百姓痛恨的原因,他們不事生產,無正事可為,每日只惦記與民爭利,一地王府超過百年,聚集的怨氣直沖宵漢,可以說,明太祖的親藩制度,是中國數千年來最為失敗的一種。
潞王的心思,張居正當然懂,萬歷的苦衷,他也知道,但他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
身為君王,毫無決斷,事實上,還是自己貪婪!
「府庫有銀,亦用不得在這種地方,速去!」
「是,是,奴婢知道了!」
張居正幾乎毫無商量,揮手頓足,將這個御前牌子斥走。
對方趴在地上,不斷叩頭,幾乎要叩破額角,張居正的威嚴在內廷早就深入人心,無人敢于觸犯。
「元輔,何事大發脾氣?」
吏部右侍郎李幼孜聞迅趕來,小心詢問著原因。
張居正一邊咳嗽,臉氣的潮紅一片,兩眼紅的可怕,他的氣血上沖之疾,越來越明顯了。
待他將原委告之以後,李幼孜心中不以為然,他覺得張居正強勢用的不對地方,皇家小有所求的時候,似乎也不必過于嚴峻,不然的話,將來可能會很難堪。
李幼孜以張居正的謀主自居,事實上,宋堯愈等人去後,張居正身邊能真正出主意的人,也就只他一個了。
「元輔,還是要小心身體才是……」
「唉,最近出了幾件事,鬧到我心緒頗為不佳。」
兩人正說話時,申時行和許國兩人一並而至。
兩人都穿著常服,也就是烏紗補服,足踩朝靴,申時行儒雅大方,許國性格溫潤,但頗有主見,入閣之後,已經**辦了好些事情,張居正對這個東閣大學士也是十分滿意,感覺其才還在申時行之上,只是申時行根基已經穩固,緩急動不得,內閣的況態現在也是穩固之中,張居正身體不佳,一時也懶怠去動彈了。
張四維幾乎隔幾天就會請病假,一方面是真的身體不好,一方面也是不想到內閣受氣。
他這個次輔,是最難堪的位置了。
「適才听說元輔發脾氣,我等匆忙趕來,不知道是什麼事?」
許國的脾氣,有時候不象是一個城府深沉如山陵的大學士,十分直率。
張居正反而欣賞他這一點,點了點頭,將適才之事又說一遍。
許國與申時行都是不語,他們倆人也是萬歷的老師出身,而且耳提面命,師徒之間感情十分親厚。
這是明朝儲君政策的妙處,擇良師教導太子和幼君,待太子繼位,幼君成長,便是現成的執政班底。
有這層關系,申時行和許國兩人,對此事自是不便多說什麼,以外廷的角度來說,內廷需索無度,國家不可能無限制的供應,如果一味屈從于內廷,內閣大學士在外朝的權威就蕩然無存。
而如果和內廷一味對抗,以往的情份也是蕩然無存,一旦失去皇帝的信任,內閣大學士也不能安于其位,一樣無法久留。
所以這是兩難之事,不表態為最佳的態度。
兩人也是有些慶幸,還好,張居正在!
能叫內廷太後娘娘受氣無言的,除了這位江陵相國,還能是誰?
「我們不談這些事。」張居正面色嚴肅,指指眼前的幾份奏折,沉聲道︰「三月初二日杭州兵變,巡撫都御史吳善言議減杭州東、西大營兵士餉銀,將原月餉九錢折半,每兵四錢五。三月初二,營兵馬文英等人求見巡按張文熙訴冤,張文熙加以撫慰,營兵退回。當日,吳善言放言不願領新餉者,革退回家種田,兵士由此大嘩,沖入巡撫衙門,將其痛毆,張文熙勸說暴兵回營,又上疏彈劾吳善言……你們怎麼看?」
浙江巡撫被毆一事,也是最近朝野議論的焦點。
自大明立國以來,從王驥在英宗年間以欽差御史身份斬都指揮開始,從來只有巡撫殺驕兵悍將,到嘉靖之後,總兵見巡撫必行跪禮,除了李成梁等少數人之外,天下總兵,皆是如此。
張居正為了戚繼光不想跪梁夢龍一事,再三修書,勸戚繼光收斂脾氣,討好士人,戚繼光以鎮邊大帥,太子太保的身份,一樣要對文官下跪,當然,梁夢龍已經是總督,與普通的巡撫巡按不同。
內鎮總兵,見巡撫如見主子,自己唯唯諾諾,如同奴僕,而巡撫喝斥打罵,也是根本不將總兵副將級的將領當一回事,至于普通小兵,更是如灰塵草芥。
杭城的東西兩大營,都是鎮守江南的營兵,募集而來,每月餉銀九錢,比起九邊差上一錢,但也是極高的俸祿,比起普通的農民來還是強上不少。
一下子打個對折,雖然吳善言初衷是為了節省開支,但這樣作事,實在是太魯莽了。
申時行眼中寒芒出現,上前道︰「元輔,亂兵為禍,絕不可姑息,本朝以文馭武,乃不移祖制,如果對此輩姑息,大禍不遠矣!」
許國不出聲,吳善言之前的巡撫做事精明強干,浙省不論是點算兵力,開源節流,不論是驛傳,徭役,優免,丈田,都有不俗的表現。到了吳善言手中,一切亂七八糟,想裁兵費,就是此人自作主張。
這些地方官員,只承上意,吳善言的背後,當然有人,而且,是想攪亂張居正核實地方兵力,重整財政,然後整軍強兵的整體打算,杭城兵變,只是一個引子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