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角門附近時,正遇著張貴督促幾十個健僕掃地,冷風拂面,這個管家穿著狼皮大毛帖里,穿著緞靴,頭上戴著瓖嵌紅色寶石和狐狸毛的大帽,乍看過去,不象個管家,反似是貴人模樣。
「五哥兒,這早晚了還要出去?莫在外頭貪玩出了事,這叫誰也不好交代。縱是無事,回來晚了,上下也不安,何必呢?」
一見惟功,張貴便是夾槍帶棒的一大通話砸了過來。
上次在外與人動手,惟功是回來晚了一回,結果鬧出一些動靜來,張貴的話也是因上次的事而起,縱是知道他成心找著由頭尋自己麻煩,惟功也是毫無辦法。
他咽了一口唾沫,打定主意,不論是誰找上門來,自己不動如山便是。
同時心里也是下了決心,俟過上幾年能夠自立了,就說動七叔,一家子搬出去住就是了。
這什麼勞什子國公府,大爺並不稀罕!
張貴說的惟功無語,心里一陣舒爽,正欲趁勝追擊,一個小廝扶著帽子跑了過來,大聲道︰「貴大爺,你老怎麼在這里?」
「這在這在哪兒?」張貴訓斥道︰「大爺吩咐今日必須將各角門附近打掃干淨,我不在這里看著,他們能安心做事?」
「適才二夫人過去,說是掃雲軒那邊要人手,叫小的來知會貴大爺一聲。」
「混帳東西,怎麼不早說!」
听著這話,張貴勃然變色,立刻吆喝人手,往內里掃雲軒那邊去了。
掃雲軒是二老爺張元德所居的別院,張貴此舉,歸附之意十分明顯了。
府里的這些齷齪事情,惟功也懶怠理會,按下被張貴這大管家激起來的心火,仍然繼續前行。
角門看門的執事和幾個小廝見他過來,雖不上來奉迎,倒也不曾為難他,遠遠見了惟功過來,便是將門打開,由著惟功自己出去。
踏下五六級青石台階,果然看到一個坊過來的伙計,拉著一匹健騾,騾子身上是兩邊各厚厚的一摞,顯然就是一套四十本的武備志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就是另外有一群人,十余人站在健騾兩邊,目光灼灼,正望向自己。
細細看去,這些人雖然身材不矮,但明顯都不大,一多半是少年,已經留發,在腦後都垂著一袋錦囊,這就是「入囊」,大明的少年,不論是皇室還是勛戚,又或是百姓,十三四歲之前,都是剃著光頭,不分男女都是如此,最多在腦門上有兩撮頭發,抓成長角,謂之「總角」,也有一些,干脆剃光。哪怕是皇女公主,也是一樣。
只有十三四歲之後,漸漸開始留發,待頭發稍長一些時,在腦後垂一袋錦囊,將頭發包裹在錦囊之中,謂之「入囊」。
入囊之後,到成婚之前,又有「加冠」,冠禮之後,就是成人了。
加冠是古禮,現在也不算太講究,將冠禮和婚禮一起舉行的人家,大有人在。
民間的規矩可能會漸漸簡化甚至失傳,眼前的這些人,不論是「入囊」的年紀,錦囊的材質,做工,還是身上的衣裳,舉手投足的神態,甚至是站立的姿式,看人的眼神,毫無疑問,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天之嬌子的感覺。
宗室,勛舊,外戚,才有這些人身上擁有的感覺,哪怕是高官之子,如果不是世代的巨族,恐怕在氣勢神情上,也是遠遠不如眼前的這些。
看到這一群人,惟功嘆一口氣,看來是麻煩找上門來了。
這些家伙,最大的十三四歲,最小的七八歲,身上都穿著剪裁得體的華服,或大紅貼里,或曳撒,或程子衣,或道袍,頭上都戴著各色暖帽,飾以名貴的玉石翡翠或是紅綠寶石,靴子全部都是有動物毛皮在外的暖靴。
不要說大帽了,便是這些靴子,就是中人之家一年的伙食費也不止了。
以他們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無事站在這里閑晃,想來是半年多前自己打了張惟思,這些人隱至今,今天找上門來算帳來了。
不過惟功倒也不懼,他皺了皺眉,對著前頭幾個年紀大的道︰「要打架我奉陪,不過叫人家坊的伙計先走吧。」
「五弟你誤會了。」
人群正中,有一個頭發入囊,年紀在十三四歲之間的少年,身著程子衣,腳著烏履,步履十分從容的走上前來,對惟功笑道︰「我等此來,不過是趁著年前這空閑,過來與五弟見個面,說說話兒,我與你是兄弟行,到現在沒有見過面,說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這少年話語得體,態度誠摯之極,舉手投足更是瀟灑從容,哪怕是口音,也是柔和好听,每一個細節來說,都是毫無可挑剔的地方。
「也成,怎麼都好,我都可以。」
這樣的人在前,惟功倒也沒展露出絲毫不如對方的地方,語氣態度,亦很從容。
他的模樣,在對面的這群少年看來,也就足以叫人稱奇,甚至嘖嘖贊嘆了。
一個七歲多的少年,當著突發的這種情形,沒有任何畏怯緊張的表情,落落大方,坦坦蕩蕩,這樣的表現,已經足夠叫人驚異並暗生欽佩之心了。
「五弟的我已經給付了銀子,腳程錢都開發了。」
說話的那個少年也驚異于惟功的表現,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繼續笑意盈盈的道︰「五弟年幼,居然已經能看武備志這樣的了?」
「對著紀效新,練兵實錄一起看。」
「哈哈,吾弟真了不得,果然是人家傳說的那樣,嗜于兵事,酷愛武學,如此天姿又這般努力,難道我英國公府要出一個武狀元?」
這少年說話果然十分得體,一番話說的惟功都是心里十分舒服,當下也是展顏一笑,拱手謝道︰「價價值不菲,多謝了。」
「幾個小錢,五弟這麼一謝,我這當兄長的豈不要愧死?況且吾弟有志于學,買一套算什麼?」
對方拼命灌迷湯過來,惟功也沒有辦法,只能一笑罷之。
幾兩銀子對他是一筆錢,對眼前這一伙人來說,怕是真的連零花錢都算不上。賈寶玉身邊的丫鬟都不把銀子當一回事,自己為了幾兩銀子謝人,怕要叫人小瞧了去呢。
果然,有一個戴著黑色暖帽的小丫頭片子,盯著惟功冷哼了一聲,小丫頭年紀也在六七歲間,膚白似雪,五官精致,雖然年紀尚小,卻是明顯的美人胚子,只是此時的模樣,顯然是覺得惟功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面。
其余的貴介子弟,臉上也是顯露出鄙夷的表情。
惟功懶怠理他們,既然開發了價,連腳程錢都給了,也算自己省了一筆開銷,開心還來不及,何必計較!
當下喜滋滋搬了下來,叫來自己的小廝來興兒,令他搬抬回去。
這一套,加上紀效新,都是行軍布陣的實際學問,不象六韜,孟德新,這一類的兵和孫子兵法一樣,都是講的謀略,而武備志一類,卻是從將領的角度出發。
如何增強士兵的體力,勇氣,戰法,如何練兵,站行坐臥,都有學問,什麼地形,布什麼陣,弓手在何處,槍兵在何處,火銃在何處,放幾門,什麼陣形,都記述的十分詳細。
然後有旗語,兵器如何制作,金鼓諸法等等,孫子兵法等兵是文人看的,在大明,將門世家看的卻是武備志和紀效新!
不過眼前這些少年,顯然不是對武學有什麼興趣,百年傳承,他們這些勛舊人家都不把自己當做將門,自土木堡之變後,勛舊與將門其實已經做了切割,百年之後,已經是各行其是,沒有什麼真正的瓜葛了。
所以此時在眾人眼前的惟功,便是一個怪胎般的少年。
「五弟,你大約還不知道我是誰……」當先的少年笑道︰「我是你大哥惟賢,我身後這個是你二哥惟德,三哥惟平,你四姐想必見過了吧?」
惟功沉默點頭,四姐是見過了,但沒有說一句話,他這樣過繼出去的兄弟,雖然仍然在國公府子弟的序列之中,人家卻連與他說話的興趣也沒有。
倒是這幾個哥哥,形象氣質都很不差,特別是大哥惟賢,頗有君子之風,這形象氣質,和挨揍的惟思差的太遠了。
「我們幾個都過了十歲,常年在族學里念,太爺在這上頭管束極嚴,想溜號那是斷不能的。」仿佛看出惟功的疑惑,張惟賢笑著解釋道︰「年前放了假,就想見見五弟,雖說你過繼給了七叔,但我們仍然是兄弟行,不要因為惟思的事情生份了……那小子就是不長進,我早就想揍他,五弟你打的很好。」
一母同胞,相差這麼大麼?
惟功心中感慨著,卻也不便推卻張惟賢的好意,當下也是上前兩步,與張惟賢兄弟三人再次見禮,這一次,卻是氣氛比剛剛要和睦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