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惟功和王國峰幾個說話時,馬芳只在一邊等著,待惟功著王國峰幾人從門店處牽了馬過來,老頭兒和張惟功一起翻身上馬,並肩而行。
「惟功,你的這些伙計,都了不得。」
馬芳是識貨的,當了幾十年的鎮邊大帥,牛鬼蛇神也好,英杰豪強也罷,都是見的多了。但他仍然是由衷道︰「你怎麼教的?若是尋常小子,這個年紀,要麼讀讀迂了,沒半點靈氣在身上。要麼就是混混沌沌的,半大不大,討人煩的時候,屁用不頂。要麼就是紈褲子弟,已經開始追逐聲色犬馬之娛……你的這些小伙計,一個個勁力內斂,都是好手,在邊鎮上老夫見了也要高看一眼的,而眼中尚有靈光,顯然不僅在讀,還不是那些讀迂闊了的傻小子……惟功啊,你是個妖人啊。」
張惟功听的開懷大笑,也顧不得街市上行人詫異的眼光。
這是馬芳再一次說他是妖人,但上一次只是微許自得,這一次卻是舒心暢意的快意襲上心頭,難以遏止。
王國峰在內的這些少年,特別是開始的那五六十個,花費了他太多的心血和精力了。
這是他目前為止,也可能是一生最大的驕傲,馬芳的夸贊,惟功自然是心花怒放。
這些少年,人生的軌跡甚至是所有一切都是他賜予的,也是因他而改變的,惟功是怎麼高興也不為過的。
「將來,若有機會,帶這些小子們到邊境來吧。」
馬芳感慨由之的道︰「叫他們經商,浪費了。」
「商亦是有道啊,馬帥。」
「這個我知道……無商,則物資不得流通,不能將有余補不足,老夫是不會和那些腐儒一樣,只知道嘴上瞧不起商人,自己卻是開錢莊質鋪,放印子錢賺的盆滿缽滿……老夫的意思,現今我大明商人還是排不上號,若是想有什麼大的展布,非得在文武之道上有所建樹方可,我的意思,惟功你明白了嗎?」
惟功心中略有所動,馬芳的意思他是真明白了。
現在的商行是有不小的成就,是和自己超前的意識和經商手法有關。但更要緊的,還是自己的背景和在宮中久伴皇帝身邊形成的權勢能量。
沒有這些,再厲害的商人也是白給。
這種認識原本他前幾年就有,這兩年生意做的太順,積聚了大量的財富在手中,看來他是有點飄飄然了。
「謹受教。」
惟功在馬上欣然點頭,答說道︰「馬帥金玉良言,小子謹記在心。」
「你也不必送老夫了。」馬芳笑了笑,傷處牽動起來,齜牙咧嘴道︰「趕緊回去換衣服吧,你這一身送老夫,叫人瞧著了,太不成話。」
說起這話,一老一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
一時笑畢,惟功正色道︰「授藝之德,此生難忘。」
「吾長子馬棟雖無才,但有德,行事穩重,無需相托。次子林,性格浮燥,惟功你將來若真有方面大帥的機會,這小子可能會在你麾下效力,看老夫薄面,看顧他一下吧。」
以惟功的性格本事,也是瞧不起馬林這種連脾氣都沒有的二世祖,不過看在老將軍的份上,他還是道︰「一切如馬帥所願。」
兩人在馬上拱了拱手,就此告辭。
此後馬芳果然在兩天後被禮部的贊禮官員帶同引見,在中極殿後乾清宮對面的雲台上拜見年近十五的萬歷皇帝。
召對之後,皇帝對這個老帥勉慰有加,令其回任宣府,保障大明北部邊防的安全。
在同一日,萬歷皇帝也召見了俞大猷,對這個也是在幾十年前就成名的大帥,皇帝也是青眼有加,只是礙于俞大猷在兩年前剛被一捋到底,所以這一次只是加都督僉事,令其領神機營車營,也算是一個較為重要的任命了。
當然,對這個精于長槍,練兵,火器等諸法的老帥並沒有物盡其用,皇帝並不了解,兵部並不在乎,朝野之間,並沒有想到,俞大猷等著名的鎮邊大帥都是七十左右的老人,在他們在世的時間里朝中並不能使其貢獻應有的力量,也沒有真正的人才儲備,在他們身後,如果再出現北寇南倭的情形,又當如何?
嘉靖年間,武將有戚、李、馬、俞等不遜于徐達和藍玉、常遇春等開國將帥的強悍存在,文官則是有胡宗憲和譚綸等人,朝中是徐階和高拱、張居正,文武並用,使明朝免于覆亡,當時的人絕對不會想到,萬歷之後短短幾十年間,明朝就又一次陷于兩線做戰,而文武官員皆無可用,特別是武將,墮落無能,庸材當道,敗亡之慘,遠在前朝之上,而文明的倒退,猶在南宋滅亡之上。
除了惟功,沒有任何大明的高官顯貴或是皇帝本人能認識到,這些鎮邊的將帥,其實是大明最寶貴的財富,是這個帝國的落日余輝,最後的回光返照。
……
從宣武門直入小時雍坊,再到安富坊,到了側門那里,卻見排著長長的車馬,一直排出半里地開外。
惟功詫異,但那些長隨家丁們看到他這副模樣,更是詫異非常。
到了門前,一輛青蔥色的馬車上正下來人,是一個十來歲年紀的少女,黃衣襦裙,身形蔓妙,年紀雖小,卻已經顯露出不俗的相貌身段。在車下,是一個華服少年在車旁等著,兩人一起看到惟功,先是一征,接著是吃驚,再下來便是眼中顯露出不可遏止的笑意。
「好吧好吧,賢兄妹二人既然瞧著了,想笑便笑吧。」
惟功無奈,攤手而言。
「哈哈,笑死人了。」
「惟功你……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好巧不巧,撞著惟功的正是李成功和李成瑛兄妹二人,在京城勛貴圈子里,算是和惟功交情最好的同齡人。
兄妹二人也是頭一回看到惟功這麼狼狽的模樣,在此之前,不論惟功處在什麼樣的逆境,或是遭遇什麼樣的困難,永遠都是一副沉穩和智珠在握的模樣,再大的困難,也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樣子當然容易贏得人的尊敬,不過有的時候也叫李家兄妹氣的牙齒癢癢,這張惟功,就沒有吃虧和慌亂的時候麼?
今日能叫他們見著眼前的場景,走這麼一遭,真是遠遠值回票價。
「算了小妹,我們不該笑的。」
李成功到底已經襲封伯爵,今日還好穿著的是便裝,要是一身伯爵公服,貂蟬籠冠在這里笑的東歪西扭,那就太不成模樣了。
而且原因也不僅是如此,李成功斂了笑容,便是對惟功正色道︰「你到哪里野去了?這兩天你府里找你都快找瘋了!」
「出什麼事了?」惟功也知道有些異樣,笑道︰「顯然,我是去西山打獵去了。不小心遇著一只吊楮白額虎,好不容易才掙出命來。」
李成功和京中所有男性勛貴一樣,對打獵,莊園,當然還有莊上的美女都特別有興趣,當下心的心癢癢的,只道︰「有空了同我講講,倒不曾想到,西山那邊居然還有老虎。」
惟功忍住笑道︰「還是說說我家的事吧。」
「老國公怕是不成了。」李成功皺眉道︰「听到信兒,說是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哦,原來如此。」
惟功點了點頭,並不意外,也沒有故意裝出悲傷的模樣來。
張溶對他,不過是叔祖父,又沒有關照過他一回,進府近三年了,張溶除了祭祖時見過他,一年也不見一回,對這樣的老人,哪怕是行將就木,惟功心里也沒有什麼難受的感覺,也不必故意裝作。
「病了好一陣子,原說秋高氣爽能好些,現在看來還是不成了。」
張溶的病無非是年老體弱,呼吸系統變弱,這在幾百年後是容易解決,最少是不會致命的小毛病,但在此時,常年的病使得這個老英國公已經成了一支風中之燭,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惟功,這個時候再有什麼,你也別露出暢意模樣,人家瞧了,會說你心術太不正。」
「放心,我雖不會裝成孝子賢孫樣,倒也不至于有多歡喜。」
「惟功哥,在哪遇的虎,趕明兒帶我去好不好?」
「呃,好好,有空再說吧。」
好不容易擺月兌李成瑛,惟功也是一溜小跑,趕到梨香院。
一路上遇著的家下人甚多,各人都是神色古怪,不過並沒有人笑出來,各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見著惟功的,多半是有說不出來的怪異神色。
老國公在這府里已經是定海神針的角色,雖然這十來年已經不大理事,但有張溶在,英國公府在朝廷,在勛舊圈子,在文武百官心中也是有一份地位在。
就象是成國公府,老成國公朱希忠在時就是一副模樣,現在不在了,光景就大不如以前,死後封王又怎麼樣,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在這個時候,人心浮動,大家看到張惟功時,眼神里的東西又是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惟功懂得他們的意思,張溶一死,張元功就會繼承國公爵位,這位過程可能很快,比如朱希忠一死,朝廷念其功勞,立刻著朱時泰襲爵,但如果朱時泰不立下什麼功勞,將來成國公再出現襲爵的情形時,可能幾個月,也可能是幾年,甚至十幾年。
爵位出現空檔時,絕對是勛貴人家的惡夢,朝廷的用意,勛貴圈的猜疑,文武官員乃至各階層的冷遇,都是不堪承受之重。
現在張元功將襲爵,再下來的英國公屬誰,會不會出現波折,這是很多人心中的迷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