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
張元功神色十分難看的道︰「我一心想抬舉你,在勛貴之中宣揚你的德行和好處,你怎麼自己給自己添亂呢?你這樣下去,我怎麼……」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噎住了,但身在他下首的張元德和張惟賢等人眼中都是波光閃爍,顯然都是听懂了。
給張惟功提高待遇,在勛貴圈宣揚名聲,皇帝那里的內廷一方不必擔心,馮保也不必擔心,張元功和馮保交情不壞。
張居正這文官勢力也不需要擔心,張居正向來對惟功不壞。
等一切水到渠成,張元功上一道奏疏說明將惟功過繼出去的原委,請將惟功再歸宗回來,再挑一個好少年給元芳為嗣子,這樣就是皆大歡喜了。
只是對張惟賢來說是皆大歡喜的結果麼……怕是未必吧……
惟功在椅中欠一欠身,淡然道︰「小佷不過是按皇上和元輔的吩咐,整頓京營,自幼官舍人營起……連武官舍人都整頓不好,當然也無從談及其余各營。」
張元功神色十分難看,指著房桌上摞的老高的名帖,沉聲道︰「那麼,這各家侯伯的面子怎麼辦,這麼多都督,指揮,他們的子嗣怎麼辦?你這麼弄法,得罪的人豈在少數?」
現在各家送帖子來,並不是怕英國公府,只是預先打個招呼,請惟功照應一下自己家的子弟和門客,如果置之不理,一下子就把整個勛貴圈得罪個七八成下來。
張元德忍不住也道︰「小五你做事立功,豎自己的名聲,可是得罪人的卻是我們英國公府,這說不過去吧?」
「這也簡單。」惟功笑道︰「大伯和二伯一起上奏,說明原委,說明此事與英國公府無關就是了。」
張元功臉色一變再變,感覺十分失望,他搞不懂,為什麼自己在此前隱忍,所為一切就是為的今天能有權力抬舉這個兒子,但兒子卻是這麼不識抬舉?
張元德卻是大怒,手一拍身邊的幾案,就要站起身來。但一想自己發怒毫無道理,而且張惟功所說也是一個路子,反正上奏這麼丟臉的事是不能做的,私下里打招呼還辦的到。
張惟賢眼中波光閃爍,他直覺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但現在的他不敢招惹惟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仍然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北京的這個時候,髒亂臭,整個城市除了皇城宮城有良好的排水和衛生系統外,都是泡在臭水和糞堆里頭,一百五六十萬人的大都市,聚居密集,每天產生的生活垃圾那麼多,又沒有先進的排污清理系統,皇帝是把責任交在錦衣衛和巡城御史身上,由旗校們負責衛生事物,這顯然不是什麼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只能由得北京城臭下去。
好在秋天真是好時候,天空蔚藍,空氣凜洌風力強勁,將髒污都似乎給吹的干干淨淨,樹木還沒有正式的凋謝,猶有綠意,在這種時候,人的身體和心情都是極佳的狀態。
而兵伐之事,不論農耕和游牧民族,都是以這個季節為佳。
京營校場,在北京只有一個大校場,在南京是有大校場小校場,很多地名幾百年後猶存,在北京,留存的就不多了。
此時在幼官營的營門處,張頭探腦,打听消息的各色人等就很不少了,畢竟是一件轟動京營的大事,雖然在文官眼里是一樁笑談,京營整頓于否,對文官們並不是一件悠關生死的大事,反正有邊軍在,不使人叩關直入到京城下頭就行了,至于京營得不得力,管不管用,那誰去管他?
但對勛舊武官來說,京營是標準的自留地,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要出現嚴重的變化,又豈能不關注?
等眾人眾星拱月般的將惟功簇擁著往營門處來的時候,一眼看過去怕有不過千人,連校場四周的小販子們都聞風而動,在附近賣瓜子花生什麼的叫賣的十分熱鬧。
營門附近,正好也有一些趕來點卯的幼官舍人,彼此正寒暄說話,正談的熱鬧。
「李兄,你也來了?」
「可不,家嚴說有這樣的熱鬧不看白不看,長長見識,也會有進益的。」
「瞧那張惟功,這會兒得意洋洋的,真踫的頭破血流就知道厲害了。」
「朝廷若派厲害的御史來清軍,也還說的過去,派他?真是笑話。小弟是來看他怎麼下台收場,自取其辱。」
眾說紛紜,都是不看好張惟功這一次整頓幼官舍人營的舉措。
人群之中,有一個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年,沉穩有致,並不隨意出口說話,身上衣服也很寒素,在他身邊,也有一些氣質相近的少年聚集在一起,在眾人說話的時候,他們皺眉听著,並不輕易發表意見。
他們不說話,有人卻來問他們道︰「馬世龍,你們幾個也來了,不是要磨豆腐做生意嗎?」
馬世龍是西北將門出身,世居京城家境貧寒,平時在家還得做點小生意,所以幼官營的糧餉對他十分重要,以前沒有人管,他也是親自來領餉的,不象那些公子哥兒,領餉都是雇佣的腳夫來領。
听到取笑,他也是微微一笑,根本不出聲,馬世龍身邊的一群少年都是骨節粗大,肩膀厚重,兩手布滿繭子,眾少年一起怒目而視,取笑的人便退開了。
「世龍哥,怎麼由得方至達那廝取笑你,很應該大嘴巴抽他。」
「不妨事的,他們這些人是自己想找死。」馬世龍目光銳利,盯著騎馬近前來的惟功不放……說實在的,他心里很羨慕和佩服張惟功,但不是羨慕惟功的家世,張惟功在英國公府里的境遇一般人都知道一些,受盡排擠和打壓,家族對他沒有絲毫的支持,能做到現在的地步,完全是自己的努力所帶來的結果。他佩服的,就是張惟功的毅力和天賦!
「世龍哥,怎麼說?」
「張惟功這樣的人能到如今的位置,豈是那種行事孟浪的人。」馬世龍低聲道︰「今日不曾到的也就落個開革,若是敢鬧事的,恐怕會倒大霉!」
「他未必敢吧。」
「走著瞧吧。」
隨著惟功一行人進行營門,眾人止住議論聲,靜靜的跟隨入營。
整個幼官營的大營都打掃過了,十分整潔干淨,也顯的肅殺。馬宏駿和張用誠等人仍然是全副鎧甲在身,策馬與惟功一起到馬軍把總的大旗之下,雖然只有不到三十人,但人人身著鐵甲,甲耀寒光,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頓時就震懾住了不少人。
馬世龍向身邊的伙伴們打了一個眼色,自己便趕緊走到點卯站立的位置上,匆匆站好,不敢隨意動彈。
在他身邊,也聚集了一些家境貧寒的幼官子弟,他們臉上都帶著緊張的神色,幼軍不僅有餉銀,還有安家銀子,馬價、衣料、器械等錢,加上月糧,還有每年皇家給的白銀年賞,收入雖然不算豐厚,但也是這些尋常人家重要的收入來源,他們的緊張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的人數大約是四成。
更多的人則是一臉無所謂的神情,那個絡腮胡三品武官的兒子叫李烈,在他身邊多半都是官宦子弟,他們不是勛貴那樣身份,但也是官員的兒子,所以也算紈褲子弟,只是武官身份遠不及文官,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他們只能依附真正的勛戚來討點小便宜養家,從少年時他們就隨著勛貴子弟當伴當,長大後也是大戶人家的食客,這樣的人在幼官營最少佔五成,是主流。
還有一成是都督一級的武官之子,祖上是勛侯之家的庶子,他們雖不是直接的勛舊,但和勛舊的關系深厚,父輩最少也是一品二品的高官,雖然不一定有什麼實權,但位置很高,可以接觸到高層,消息十分靈通,勢力盤根錯節。
適才取笑馬世龍的朱尚峻等人,就是這一成中的一份子。
整個校場,進來約千余人,還有最少四百余人未至。
「關門!」
惟功面色如鐵,大聲喝令將營門關閉。
隆隆的鼓聲中,大門緩緩關閉上。
「開門,開門!」
「老子不過遲了片刻功夫,你們就關門,關個鳥!」
「再不開,老子便砸爛這破門!」
朱尚峻等人都是精神一振,彼此用眼神交流時,都是顯露出興奮的神情。他們是打算過一會就發難的,但既然有人先發動,這樣也好,自己可以先觀望一陣子再說。
外頭的營門被打的山響,惟功將手掌做了一個手式,營門處指揮的周晉材手持鐵鏜,下令守營兵將營門再次打開。
見到這樣的情形,外面圍觀的京營將領和兵士都在起哄,百姓們也議論紛紛,帶著不屑的笑容。
他們都是听說今天可能有大熱鬧瞧,剛上任的馬軍把總可能會手強烈手段來對付違抗軍令者,但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情形,還沒有正式開始,這個把總就已經退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