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對普通人可謂是潑天般的禍事,在惟功這里就是平安無事。
不僅無事,隔了數日之後,朝廷的廷議下來,果然也是對他十分有利,朱崗身為侯爵,擅捕舍人營中的舍人,且有虐待情事,另外抗拒巡城御史,罪名不小,朝廷決定奪其執掌右府之職,罰俸祿一年,並責其賠付給朱尚峻湯藥費。
對張惟功帶營兵闖入侯府之事,廷議當然也有所指責,惟功在京城擅用武力,驚擾甚眾,廷議最終決定罰俸三月。
這個處罰等于是沒有,現在還有哪個武官指著朝廷的俸祿過日子?正經的俸祿也就是些江米,發下來的時候怕都霉爛了,倒是一年到頭之後的皇賞還有幾兩銀子,舍此之外,就是吃空額和佔役等來錢的法子,指著俸祿吃飯的,餓也餓死了。
等處罰決定到營時,整個舍人營都是歡聲雷動。
當時沖進去打人的時候是很爽,後來罕有不後悔後怕的……那里頭是什麼地方,朱崗又是什麼身份?萬一朝廷震怒,擒斬首惡元凶,在菜市口殺上十幾二十個帶頭的,怕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吧?
結果廷議下來,不僅惟功只是罰俸三月了事,對所有從犯,也就是這些教官和舍人們,更是連提也沒有提起。
這個結果,自然是叫所有人都揚眉吐氣,感覺心中一股郁悶全消。
朱尚峻被折磨的不輕,其家人見著人時,一家都是哭成淚人一般,幾天過後,畢竟是年輕,已經能勉強被扶著行走了。
在全營歡呼的時候,朱尚峻被眾人扶著,緩步走到張惟功身前,他推開扶著自己的兩人,跪在地下,叩首道︰「大人,大恩不言謝,日後惟有以性命相報。」
「不必如此。」惟功攙扶他起來,笑道︰「只要為國效忠,就算是還了我的人情。」
「國是國,私恩是私恩。」朱尚峻當日是自忖必死,想到父母只有自己一子,雙親不能奉養,種種傷心難過令得他比死還難過,當舍人們打了進來,押著朱府的人將自己救出來時,他雖然傷的很重,但那種感激涕零和劫後余生的幸福感,到現在仍然是叫他印象十分深刻。
看著惟功,朱尚峻發自肺腑的大聲道︰「願為大人效死!」
在一旁的郭增耀,馬世龍,郭宇,張豬兒,所有人都是一起大聲道︰「願為大人效死!」
「那就好好練,最近我會買來馬匹,不管是馬軍還是步軍,好好操練,練成一身好本事,就是為我效力了!」
惟功環顧全場,數千顆腦袋也是隨著他的眼神而轉動著。
如果說在此之前,大家敬服他的武藝,被他的手腕降伏,還有種種細節上的感覺發展出了袍澤之情,經過昨晚之事以後,就算是真正的恩義已結,絕大多數在場的舍人,已經和順字行的伙計差不多的感覺,對惟功,只有听從命令,滿心效死而已。
「厲害啊。」郭守約這個步軍千總在一邊吐著舌頭道︰「大人真是本朝的異數。」
「異數什麼?」馬宏駿出聲反駁,眾人還以為他有什麼犀利的看法,怎料他搖頭晃腦的道︰「總得和當年陸太保一樣,官拜大都督,太保,執掌錦衣衛,這才是異數。」
眾人一時絕倒,劉嘉臣道︰「有過的就不算異數,我看大人將來能封侯。」
「越發不著調了!」
眾人齊齊灑然,根本不可能拿劉嘉臣的話當真。大明自正統之後,不要說封侯了,封伯都是少有,成化之後,封侯就成了絕無之事,封伯倒有一些,比如心學大儒王陽明就封了新建伯,但百余年間,封伯的例子也就那麼幾樁了。
若是眾人知道,萬歷這小皇帝會秉國四十余年,因為文官勢力獨大,武臣越發被壓,幾十年間,封伯只有一例,而且初封時還規定不準世襲,怕就更加覺得說封侯的人不著調了。
「封侯非我願,但願海波平。」
劉嘉臣居然能吊幾句袋,看著場中意氣風發的惟功,油然而感道︰「戚帥說是不想封侯,但全天下人誰不知道他該封侯?但願我們這位大人,能如戚帥那般立下大功于國,又不要如戚帥那樣,到現在還落得個沒下場!」
眾人聞言俱是黯然,要說功勞,戚繼光和俞大猷,還有馬芳,甚至是李成梁,不說要是擱國初太祖年間,便是永樂年間,下到正統年間,乃至成化年,有這般大功,封侯是肯定的事情了。武將所謀者,無非就是封爵,自此之後,與國同休,在戰場上殺的人頭滾滾,所謀最大無非于此。
但武將封爵,就意味著勛貴集團多增一人,而且新晉爵位是廝殺所得,這個新的勛貴就不是那些襁褓中就有官職,成長後成為勛貴的紈褲子弟能比,如果按正常的戰功授爵來說,不說別的,嘉靖年間最少得多出十位侯伯來,這十來個侯伯可是握有重兵,擁有實權,並且在江湖草莽中打過滾的,不論是自身的能力還有人脈,以及擁有的兵權都是十分出眾的,朝堂之中,多出這麼多難制的擁有封爵的武夫來,叫文官們情何以堪,又怎麼能一家獨大,以一輪之力,拉著大明帝國這一輛破車,艱難前行?
這其中的道理,明白人早就明白了,但希望總是在人間啊……
……
「臣叩見皇上,幾日不見,皇上似乎清減了一些。」
惟功是知道怎麼和萬歷說話的,在宮中幾年,當然不是如太監那樣無節操的奉迎,但偶然說說皇帝愛听的話,卻也不妨。
君臣二人現在見面的次數是遠不如當初了,惟功一入宮禁之初,是每日從早至晚都在宮中,皇帝不管是在御花園騎馬,或是在萬歲山下,或是里草欄場,惟功總是始終陪同,時間久了,君臣才十分相得,好在現在雖隔數日才見一次,萬歷和惟功情份也未曾削減,畢竟臣子需要皇帝,皇帝也是需要心月復臣子的。
听了惟功的話,萬歷圓臉上展露出一絲笑意,他最討厭人家說他痴肥,這令他想起仁宗皇帝,這個祖宗因為痴肥,即位不易不說,當皇帝不到一年就死了,十分不值,而且兩人癥狀相似,都是肥胖,有足疾導致不良于行,這讓萬歷有不好的對比感覺,所以惟功的話,雖然很假,卻很順耳。
「你這小子,就知道說吾愛听的。」
萬歷虛踢一腳,做出了文官們絕不允許他做的輕佻動作,整個人都感覺舒服很多。
他示意惟功起身坐下,劈頭便道︰「昨日之事,又是元輔護著你,你這小子,怎麼將他就哄的這麼好?」
「臣只知道實心做事啊。」惟功很無辜的道︰「皇上知道,臣沒有公事是不會上元輔的門,私下沒有往來,也就是和簡修相處的還不錯。」
這一層惟功向來是說的很清楚,盡管他心中對張居正的好感和敬意已經越來越足,在張居正身上,他很清楚的看出來什麼是政客,什麼又是真正的政治家,什麼叫以國家之事為已任,張居正是無愧于政治家稱號的。
就算是他有剛愎,偏激,不能容人,氣量偏小,也好聲色犬馬等缺陷,但仍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政治家。
都說是五百年出一明君,其實張居正這樣的真正的有抱負有能力的政治家,也是五百年一出,實在是難得的幸事。
萬歷眼光深沉,緩緩道︰「吾也不是叫你自外于元輔,只是元輔政務繁忙,吾不願你以吾近臣的身份,老是去煩擾于他。」
惟功一撇嘴,也懶怠揭穿萬歷,眼前這皇帝,處于青春期的反叛時期,十四五半大的小子,連自己親爹恐怕也有抵觸心理,更不要說張居正這樣尷尬的以權相總攬全局的身份了,再加上元輔訓斥皇上如訓斥小兒,萬歷沒意見才是咄咄怪事。
君臣二人很有默契的揭過此事不談,萬歷又問起昨日之事的細節,听著惟功念唱作打俱全的陳說,果然是比御史干巴巴的奏報要好玩的多了,萬歷听的十分投入,時而緊張,時而憤怒,時而開懷大笑,到最後,皇帝由衷道︰「昨夜之事,吾恨不得手持一棍,站在你隊列之前!」
惟功道︰「皇上若在,朱崗還不趕緊自縛出外,想誅除九族麼?」
萬歷聞言當然大笑,不過還是搖頭道︰「本朝故事,除了太祖和太宗兩位祖宗之外,誰也行不得快意事。武宗皇帝倒是行得,名聲也是臭了。」
「皇上,史都是文臣編造的,有時也不可全信。」
「哦?」
萬歷很感興趣的道︰「難道國史有假麼?」
「武宗皇帝曾親臨前敵迎戰北虜小王子,記錄是王師官兵超十萬人,北虜數字不詳,想來也不會少,這般激烈的大戰,國史記錄才斬首十余級,但武宗皇帝親口說自己曾有斬首,皇上請想,武宗皇帝何等身份,都有斬首,可想戰況亦是十分激烈,十萬人以上的激戰,皇帝親臨前敵,斬首十余級,這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