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朵花 第二十七章 柳枝系上了花紅

作者 ︰ 敦義

第二天傍晚,閂子屋場的地坪里一掛鞭炮聲響起,火光從頭至尾地濺過去,震耳的響聲像在疾喊著冤枉,爆發著憤怒。煙霧在疲憊地卷著渦旋,空氣里摻拌著一股硫磺味,更添悲傷嗆人的氣氛。

堂屋里響起一陣鼓聲,在這煙幕里發出殺人了的信號,停了一剎,接著鈸聲鑼聲暴雨般地爆出,嗩吶嗚咽起來,聲聲悲切,句句淒慘,道場起了。這閂子屋場,不到一年,兩樁慘事。

多勞和柳枝,披麻帶孝,跪在靈前,一切行動,听從道士的指揮。听得「跪下」!咚地一聲跪下。听得「起立」,撐著大腿站起來。多勞臉面浮腫,,兩眼血絲,眼皮突起。一天一夜後的多勞,非是一天一夜前的多勞。柳枝滿臉傷疤,額頭和鼻頭尤甚,弄不清臉面到底是跌傷還是其它哪種原因腫脹起來的,眼楮的紅腫不遜多勞。兩個人搖搖頭晃晃,他們神智不清,莫辨東南西北。

紙扎師傅的工作室設在蘭英家的堂屋里,蘭英坐在紙扎師傅旁邊,她在那邊屋里坐不下去,一看到多勞和柳枝她就心痛,一看到那用木板釘成的棺材她就心如刀割。她和她打了講還只有半天,她就離開了人世,活生生的一個人,一下躺在棺材里不說一句話了。「哎,人在世上哪些好,當不得江邊一 草,草死春天又發‘孫’,人死一去無影蹤!」這是鄉下人在死了人時,到處飄著的一首大發感慨的歌,調腔架板,好些人把它唱得比歌星們唱的還要婉轉悠揚,富有情感,震人心弦。這時蘭英的心里在默默地唱著這首歌。她不去干別的,她就在這里監督紙扎師傅,把這棟她的親家在陰間住的房子建好,在陰間可不能再馬虎了。她很後悔昨天和她說柳枝還比多勞高半塊豆腐,早知道她是來辭路的,從此陰陽兩隔,她絕對會說多勞比柳枝還高一塊豆腐。令自己欣慰的是,她對她肯定了多勞與柳枝這樁親事,而且決不會因為上次那件喪事上的三稜冠和花紅的事而反口,使她在這件事上放放心心的去了。現在她決定要紙扎師傅扎一頂三稜冠,系上一根鮮紅的紅布條,給柳枝戴上!如果上面有事,她來擔當!要坐班房,她去!

政治指導員覺得有點兒奇怪,這里已經起道場了,公社的專業班子怎麼還沒來檢查?沒有來約法三章?只準搞幾桌飯菜、只準幾個勞動力抬靈柩、只準放多少鞭炮、只準多少孝帽……時至1979年這個規定就可以不要了嗎?他知道蘭英守在紙扎屋里不但是要監督靈屋子的質量,而且是要給柳枝扎一頂三稜冠和系上花紅,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既然你們檢查團沒有來,他也裝做不知道,你問他怎麼不管,他反問你們怎麼不管。

翌曰道場進入正式程序,較之柳枝父親的法事,這次加了一個充當演員角色的道士。他穿著一件厚實的上面繡了兩條龍的道袍,道袍長到拖地,龍的頭在肩上,尾巴跟著袍子拖到了地上;頭戴一頂像精裝的餅干盒子的道帽,不過帽子上的圖案是八卦和菩薩,而不是「營養豐富,香甜可口」;手握一條有點弧度畫有圖案、上了油漆的木板制成的法物,重要時刻還畢恭畢敬雙手捧著這件法物于他的鼻子前,眼楮閉著,口中念念有詞,一只腳站著不動,另一只腳在前面踏著八字。多勞和柳枝就跪在他後面,這一天里這個道士對于他們的權力是絕對的,或站或跪或走都得听這個道士的指令。

來看熱鬧的倒還不是看這道士,看點是穿著長得著地的孝衣,腰上系著一根稻草繩,戴著三稜冠,系著花紅的柳枝。

三稜冠是個什麼東西?一塊竹篾皮圍成的一個圈,跟著這個圈貼上一條剪成鋸齒狀的白色紙條,然後再用三條小竹篾皮也貼上三條這樣的紙條,拱在這個篾圈上,看去就像拱著三條白色的毛蟲。戴在頭上,那些「鋸齒」不停地蕩動,很是閃眼。只有兒子和兒媳婦才可戴三稜,孫子和孫媳婦就是兩稜了,曾孫們則只有一稜,如果曾孫還有兒子,那恐怕就一稜也沒有了的。這是一種傳統的多年被禁的,只有上了一點年紀的人才見過的名堂。要是小數民族戴這樣的東西,每人都戴一個,也不算事。听說現在可以勉強搞一搞了,愈是勉強的東西就愈有吸引力。傳出去都說閂子屋場死了一個年輕女人,有一個未婚的兒媳婦,特別漂亮,今天要戴三稜冠,系花紅,惹得好遠的人都要來看看了。特別是年輕的後生,不遠十多二十里步行來到這再也不能沖進去了的閂子屋場。

這位佼好身材的姑娘跌得如此鼻腫額青,哭得如此傷心傷肺,引得各位看客多出了幾窩眼淚。

在生是鄰居,死仍為鄰居,墳地就在柳枝父親的墳地旁邊。道士站在火化靈屋的現場認真的吹打歌唱完畢,燃過熊熊火焰的場地上只剩下幾根還未燃盡的柴棍在冒著余煙,蘭英還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她住的新屋她親自檢查了,房屋沒有破損,下雨不會漏了,蓋的是琉璃瓦,刮風不會冷了,窗戶裝著玻璃,屋里家具一應俱全,還給她雇了一個家丁耕田種地。比自家男人的那次化的東西還要多,他們既然又是鄰居了,好些東西他們可以通用的。

柳枝昏昏沉沉地睡著,一個惡夢接著一個惡夢,零零碎碎的。一個又一個的鏡頭,把這些鏡頭串起來,就是一部恐怖電影,妖魔鬼怪,殺人放火,烏風陡暗,天崩地塌。她夢見的遠非恐怖片可比,不是旁人可以想象的。她夢見現在的班主任文老師面目猙獰,眼珠子鼓出來幾寸,舌子出來幾尺,帶血的手指拿出一紙她的被開除學籍的通知,上面蓋有一個學校的圖章,那章有臉盆大,用血作的印泥。她不想去接,文老師那帶血的手指突然伸出很長很利的指甲要來掐死她……她一直在夢的世界里游走、躲避、逃跑、驚呼、嚎啕、尖叫……她的身體不時的在動彈。

多勞站在媽媽與永叔也是已故的(未婚)岳父兩墓地的中間,淚如泉涌。昨天埋葬媽媽的人,在媽媽的墳前挖了一個坑,坑里填滿了細土,上面鋪了一塊草皮,他們的用心是草長好了,他和柳枝每天去砍柴之前的在墳前跪下去就不至于那樣硌膝頭了。接著他們又在永叔的墳前補挖了一個同樣的坑,同樣填上細土和鋪上草皮。然而多勞想的是︰如果醫藥發達,永叔在醫院里能有效的醫治;如果交通方便,交通工具具備,不要父親背著永叔到機耕道,然後踫機會撞上一台手扶拖拉機,耽誤、失去醫療時機;如果通訊工具發達,不要用兩腳忙忙去奔走求援,或直接通知醫院來就地搶救,永叔今天很可能還是一條硬漢在人間!如果煮飯不需要燒山里的柴,而用別的東西代替,山里的森林也就茂密,他和柳枝也不要去砍柴,漆黑一團才回家,母親也不會掉進塘里;如果灌溉自動化,父親也不至于很黑才收工,母親也不會一個人去洗菜;如果都能用上自來水,母親也不要提著一只籃子到塘邊去,現在母親死得不應該,多麼痛苦,多麼不值得!一句話,社會發展了,人民才幸福,能減少多少「不必要的犧牲」。

多勞舉起他的手,在母親、永叔墳前宣誓,他要為社會的發展盡力到最後一點力氣!這也才是他們的孝子。

對于因柳枝戴了三稜冠和花紅可能會開除學籍他無所謂,有志者事竟成,自學成才。

他開始朝回家的路上走去,踉踉蹌蹌,似一個酒鬼又一次喝得大醉,隨時有倒下的危險。**點鐘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似一根迎風前進的旗桿,豎起水田里波浪起伏的禾苗制成的旗面。

他要去看柳枝,看看她臉上的傷,看她還站不站得起,叫她站起來;叫她走路不要搖搖擺擺。

他要去安慰父親︰「人死不能復生」母親在地下安息。兒子在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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