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勞原來去過的大地方只是縣城,大場面只是縣城的百貨公司,陡地一下來到這個大城市,進了清進了這所大學,諸多的不習慣,不自在。
在鄉下,自從柳枝去後,他的魂魄像是被掰去了半邊,整個都似在夢游,世界空蕩蕩的,實在慌得不得了了,往天上一跳,落下來,蹲身像被鞭子抽著的陀螺轉幾個圈,然而模到的和觸著的只是風,還是空蕩蕩的。
個多月的時間里在接柳枝第一封信起他們每一次的書信都是後面一封咬著前面一封的尾巴走,似乎他們讀了這麼多書只不過為了寫信,反正你一封一封地來,他一封一封地去。供銷社的營業員給多勞闢了一個專門的屜子,每當發現多勞的影子,就把信拿出來舉著,要他給每人買一糖粒子。
盡管柳枝寫的是那邊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多勞看都不要看,憑他的一半智商,閉著眼楮一想都知道,現在的她,就是李四清的左手骨折時,她用身子把他頂上去,為讓他手里的鐮刀夠到那些棕毛一樣的而不顧一切。他每次看完一封信,總是癟著嘴巴,卻只是在心里喊一句柳枝。
來清大學報到的第一天晚上,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睡在新分配的床上也不是。
本來準備來校第一天就要給柳枝、爸爸和柳枝的媽媽各寫一封信,可是他腦子里寫字的鐵門像關死了一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慌亂得團團直轉,真想一拳把床鋪打一個洞或者一腳將牆壁踹倒。他克制不了自己,真怕一腳把牆壁踹倒而像中學時一樣要開除學籍,他就走了出去,走出了校門,走上了大街,鬼使神差,他看也沒看就上了一輛公共汔車。
他也不知道這趟車是到哪里去的,也沒有想要坐幾站,似乎是要把他的慌亂像他在縣城看到的拖著死人的汔車沿途一路把點燃的鞭炮火花四濺的丟下去一樣,以消耗他心中的那些「不是」,以免在體內爆炸。
汔車搖搖晃晃像姓子柔緩的老爺一樣停停走走,也不知它走了幾站,多勞心里的「不是」漸次減去。車窗外移來的燈火突然沒有那麼稠密,浸泡在燈光里的人影也也沒那麼的清晰,有點與多勞家鄉的縣城相仿佛,一種親切感來到了多勞心里,他不由得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很想這里也有一個那樣的百貨公司,他仍舊打著赤腳到那台階上去坐一陣,最好里面也有那樣的的確良,如果那兩個警察也調到了這里更好,和他們再來玩一玩。
然而他走了好一陣,不說那樣的百貨公司,就是跟那樣的百貨公司是表姐表妹的也沒有,不由得又有點掃興。
沿街是擺著一條夜宵攤和地攤的長龍,形成了一條街內街。攤主用犀利的目光審視著每一個路人的臉部表情和動作,只要發現有一點可能姓,笑容和歡迎狀就在他們臉上像霓紅燈一樣閃爍。
夜宵攤的食物有點誘人了,沒有送進去晚餐的肚子在咕嚕嚕的念叨,還得吃點東西,盡管柳枝在那里掙錢再辛苦,飯還是要吃,一旦餓死,柳枝不也是在那里白費力氣?還不如讓她去上師範?
見一張桌子邊坐著三個年輕人吃喝得正熱鬧,這攤子一定有他的特色,于是他就在這三人旁邊的桌子邊坐下。
這攤子一共兩張桌子。那三人的桌子上擺著好幾個只碗碟,有吃光了的,還剩半碟的和小半碟的,三只杯子,三個酒瓶。攤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瘦瘦的,腰上系著一條圍裙,旁邊一個女孩,十歲出點頭的樣子,也瘦,大概是母女倆吧。
多勞的落座,沒有引起她們臉上那商業姓的笑容,在冒著熱氣的那一邊,兩人一高一矮的站在那里,有點木雞樣,頭略微低著,一臉的愁苦和怨氣加上怒氣。她們翻著白眼 了多勞幾下,經過判定後,把白眼都收起了,裝著沒有看見。
多勞有點納悶,想換個地方,卻見三個年輕人中的一個對著那「兩只木雞」喊道︰「還拿一瓶二鍋頭來!炒一個豬耳朵就算了!」
多勞坐在他們的對面,見喊話的蓄著板栗刺似的頭發,個頭不小,他喊完後仰起脖子將一杯酒一下倒進口里,杯子在桌上發出一聲響。
母女倆對板栗刺的指令反應很小,站在原地沒動,電燈下的臉色顯得在抗拒。
「怎麼的,是耳朵突然不管事了?還是沒貨了?!沒貨了我就幫著你把攤子丟開,免得在這里佔地方!」發話的是另外一個了。一看也是一個板栗刺。
媽媽踫了踫女兒,指了指櫃子里的酒。女孩子極不情願地打開櫃子,拿出一瓶二鍋頭,望著媽媽,媽媽朝她往三個人的桌子方向努了努嘴。女孩子慢慢地走過去,兩手捧著酒瓶,看著玻璃里面一淌一淌的酒,眼楮濕了。
這是怎麼在搞,多勞像在看一幕話劇,他打消了換個地方的念頭,要看看這一出戲是怎麼演的。
酒放到了桌上,其中一個將酒瓶的蓋處伸到嘴里,一聲響里,一個瓶蓋從他的口里吐了出來。接著是咕咚咕咚的聲音,瓶子里的酒像發射炮彈似的一沖一沖往一字擺開的三只杯子里射,杯口濺起的浪花,落在桌子上,頓刻桌子邊掛著一線水流。
「豬耳朵呢?!快一點!我們還有事去的,耽誤了我們你們得賠我們的工錢的!賠不起的話這副爛擔子我們還不會要的!」
多勞看看這次發話的人,又是一個板栗刺,心想他們原來應該是三個光頭,從里面發出來的刺芽時間上應是個十來天的樣子。
周圍有人在偷著瞧,沒有人做聲,也沒有人來入座。也有人瞟幾眼多勞,在暗里嘆氣。
豬耳朵下鍋了。三人又開始劃起拳來,每當他們的手往前伸出去時,背朝著多勞的一個的上吊著的牛皮刀鞘就露會出來。三人的個頭都挺粗壯,面朝多勞的兩個中,一個身高會有一米八以上,敞開的胸脯上黑色的胸毛打著卷兒就像一幅八卦圖,另外一個也是敞著胸,一大攤黑色結實的肌肉發光放亮。三張臉在酒精的作用下像是從血里浸過後撈出來的,個個臉目猙獰,一群凶神惡煞。
女孩把豬耳朵端到了桌子上。
多勞開始明白,他們三人就是听說的吃跑跑餐的,他只是听說過卻沒見過。
柿子是專挑軟的捏,這母女倆,手無縛雞之力,力單勢孤,半個男勞力就能使她們懾服。多勞心想你們幾個有本事何不到比武台上去擂一場,到聯合國去撩倒幾個武官?在這里欺壓一對母女?天理何在!
「又是他們幾個。」多勞坐的旁邊是一擺小五金的地攤,他听得地攤上有人在小聲議論。
「他們隔兩天就要來一回,搞得兩娘女哭哭啼啼的。」多勞側過頭,是攤主在回答一個在他攤上挑東西的顧客。
「你看,這里還有一個。」聲音很小很小。
「噓……」
多勞明白,地攤說話的兩個人有一個在指著他,另一個肯定食指放在嘴唇邊。他模了一下自的頭,他的頭發也差不多是個板栗刺。因為他的頭發是在來燕京的前一天理的,發式叫做鍋鏟子頭,只是頭頂上留了淺淺的一塊,其余特別是周邊也差不多是光的,難怪她們母女兩個也不理他。
一米八把一只腳搭在桌子上,一只半新的皮鞋在桌子上搖晃,碗筷叮當發晌。他口里插著一支牙簽。
「走罷!」其中有一個說。
一米八把腳從桌上抽回︰「走就走吧。」三個都站了起來,在拍了。
「又是兩百來塊!」那個媽媽無可奈何地望著他們。
「今天晚上還沒做一點生意。」女孩在嘟噥,眼淚滴在衣襟上,抽著鼻子,一邊慢慢的向他們走了兩步,被她的媽媽叫住了,停住了腳步。
多勞恍惚看見了少年的柳枝,鼻子一酸。說不定這女孩白天在讀書,晚上來幫媽媽的忙;說不定這女孩的爸爸也死了;說不定這女孩也就是僅只有身上穿的這身衣服,回去洗了以後晾干明天再穿;說不定她在為下期的學費發愁;說不定這對母女下月會交不起房租,交不起這攤位的管理費、衛生費、稅……
多勞走到他們吃過了的桌子邊,蹲下,用一只手抓住桌子的一只腳的底部,然後抓緊、運力,只見桌子平著在他們三人跟前慢慢上升,上面的碗碟杯瓶絲紋不動,勻速上升到他們三人的眼楮上下的地方後停下來,仍舊像放在地上一樣地平穩,靜止……他們三人都知道這是一張從農村老家搬來的雜木桌,加上這些碗碟杯瓶是不輕的,這小子在他們跟前顯本事是什麼意思?
一米八看了看多勞的頭型,笑著問︰「小子,你是幾時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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