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子若城又恢復到往日的熱鬧,賣字畫,小吃,首飾的攤子永遠都絡繹不絕,沒了段家這座「火焰山」,子若城的人才真正得到自由。
夜市字畫攤子旁便是城隍廟,經過廟門前的大梧桐樹時,總有人朝那蜷縮在樹下瑟瑟發抖的長發女人吐口水,而後,便會泄憤一般地拳打腳踢一頓。被打的女人咬牙切齒,不哭喊,也不求饒,任由那雨點子一般的拳頭擊向自己。
夜深了,一個頭戴黑紗斗笠的人緩步上前,走到梧桐樹下停下腳步。
「有什麼好看的,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最好能打死我,也好過我在世上受你們欺凌!」段雲裳話音剛落,猛地嘔出一口鮮血,身子晃了晃滑向地面。
「小犀,快來幫忙。」
華小犀聞聲奔出來,一看到岳茗沖背上的人,立即撇過臉去,「姐姐你倒好心了,救這種人回來,你不怕她對我動手動腳嗎?」。即便她同情心泛濫也不能隨隨便便把這種女霸王帶回來啊!若是那女人真的獸性大發了,那他可是很危險的。
「她現在就剩下半條命,能把你怎麼樣?快別廢話,幫忙把她扶進去。」
無奈之下,華小犀上前架著段雲裳的胳膊,她整個身子都朝他傾過去,他嚇得大叫一聲跳開,她跟著撲通一聲向後倒去。
「昏迷不醒還想佔我便宜,姐姐,我不管了,你自己來吧。」他嚷嚷著,正欲逃跑,被岳茗沖擒住衣領,「救人一命,積一份陰德,你再廢話,今晚就別吃飯了。」
今時不同往日,她能救則救,為段雲裳也為自己,多積一點德,說不定老天會感念她的善心讓她在這世上多活些日子,多看幾眼人間風景。
兩人攙扶著段雲裳進房,照顧她的任務就落在華小犀和岳茗沖的身上,宅子里沒有丫鬟僕人,任何事都得親力親為,也包括替段雲裳請大夫抓藥。
「顏素,好久沒見你了,忙什麼去了?」
岳茗沖一只腳剛踏進藥店,就被人很粗魯地拉著連退幾步,「關大哥,是你呀。」她真是夠頭疼的,這姓關的男人是縣衙的捕頭,好賭好酒話很多,若是被他纏上,必定是三言兩語說不清的。
「顏素,幾天不見你,你的氣色倒是比前幾日好很多了呢。」關定遠笑著拍了拍岳茗沖的背,「你這幾天都干啥去了?」
「大哥出遠門了,我幫他照看著鋪子,關大哥有事嗎?」。
她下意識地低頭查看,確信自己是男人打扮這才松口氣,笑著問道︰「關大哥,縣太爺外出可回來了?」她注意到關定遠正直勾勾地瞪著自己,暗嘆不妙,平日里若是踫頭,最多打個招呼,因為她隱約覺得這姓關的看自己的眼神太滲人,以前只當自己多心了,此刻,她真的覺得很不對勁。
「關大哥,我有點事,先告辭了,改日咱們再聚。」
「等等,顏素,我突然想起了,縣太爺回來了,他托我轉告你,往後你不用去衙門了,縣太爺這幾日身體不適,拒不見客。」
她面帶微笑,心里大概有了分寸,此時,縣太爺裝病是怕段家連累了自己。平日里他也吃了不少好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與段家的交情不淺,他這做法也不過是明哲保身,是人都會先以自己的安危為重,無可厚非。她巴不得不用去衙門當他的狗頭軍師,拒不見客?她倒是根本不會去見他呢。
「好,我知道了,有勞關大哥專程來帶話,我得去醫館買點藥。」說著,她抽回手撓了撓頭,笑嘻嘻道︰「晚了就不得了了。」
「顏素,你病了嗎?」。他突然抓著她的手腕,面色緊張盯著她,目光不曾移動分毫,「我只當你身子弱,卻不知道你竟疾病纏身,你生什麼病?我認得一位醫術高超的郎中,我帶你去瞧瞧。」
「不用了不用了,不是我生病,是我家的一個親戚病了。」她心里早已不耐煩,面上卻未表現出來,這關定遠的話真是像玉郎河的河水,九曲十八彎,繞來繞去的總是繞不完。
關定遠哦了一聲,支支吾吾道︰「顏素,你,你不去衙門了,今後,今後我該怎麼找到你?」
她以為自己听錯,茫然地睜大眼楮,找她干嘛呀?無關緊要的人,她可不想把他們牽涉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她的生活里有簡凡、容夕和小犀就夠了,其他人,她可一點也不想把他們扯進來呢。
「我是說,你今後不去衙門,我若是想你了……你別誤會,我當你是兄弟,我是想知道你家住在何處,若是有空,我去找你,一塊兒喝酒。」他越說越臉紅,她更覺莫名其妙,既然當她是兄弟,因何會臉紅到像擦了胭脂一般。
關定遠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捏著她皓腕的手卻沒松開。從不知她的肌膚竟如此柔滑,像姑娘家一般,以前只覺得這個面容清秀態度和善的青年很好相處,在衙門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中間,華顏素簡直就是個令人如沐春風的異類。
不知不覺,他竟起了歪念頭,腦子里時常會浮現出華顏素微笑的模樣。他知道這種傾向很不妙,對著一個男人,他竟會臉紅心跳,實屬怪異,奈何卻不能自制。
「關大哥,我真的有事,要不然下次我去你家找你喝酒,可好?」
突然,他臉色一變,立即松開手,緊捂著手背面帶痛楚之色,方才似是有什麼東西打傷了自己的手背,細看之下,那痛處竟然隱隱透著血絲。
「你在這里做什麼?」
岳茗沖聞聲回頭,見到救星一般抱住公孫意的胳膊︰「我正要去醫館,正好踫到關大哥……關大哥,我先走了,改日再聊啊。」逃也似的拖著公孫意奔進醫館,扭頭望見關定遠還木樁子一般垂首望著自己的手背出神,她長須口氣,笑道︰「好像有神仙保佑似的。」
「怎麼說?」他語帶笑意。
「嗯,在我正愁無法月兌身之時,天降神人打傷了關大哥的手,要不然我還真是拉不下臉來臭罵他呢。」她真不願意為了這點小事就跟別人鬧翻,反正也不用去衙門,她往後說不定也沒多少機會再見關定遠。
公孫意漾起深笑,他的女人,豈容旁的男人動手動腳,打關定遠那下子,根本算是輕的,轉而瞧見她笑眯眯地望著自己,他柔聲笑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我想多看看你。」
公孫意笑著攬著她的肩慢悠悠往回走,「以後的日子還很多,成親後我們每天都在一塊兒,你想看多久都隨你。」
她點頭撇開臉,不讓他瞧見自己眼里復雜的情緒,他的日子還有很多,她卻不知哪天就被閻王爺叫走了,思及此,淡淡的傷感涌上心頭。
「你救了段雲裳?」他問道。
她訝異地望向他,他的消息真靈通呢,一定又是小犀去告密了,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小犀到底得了他多少好處啊,至于把什麼事情都告訴他嗎?
「唔,她被人打傷還剩下半條命,我若不救她,她鐵定被人打死。」
「你救了她又如何?她燒了你的鋪子,還弄傷你的手臂,你不記恨她嗎?」。
她笑笑,神色淡然,慢悠悠答道︰「她本性並不壞,只是她老爹讓她變成了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人。」她想,自己跟段雲裳,其實本質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無心殺人,只為保命,不得已听從了葉無涯的命令,是葉無涯促使她變成了陰沉冷漠殺人如麻的女魔頭。而段雲裳,自小生在大戶人家,驕縱慣了,她自己性格的養成與段老爺有莫大的關系。
「你救了她,她最終不是去當人奴婢便是沿街乞討,說不定會被人賣進青樓,你做這麼多,結果並不能改變。」公孫意專注她的神情,她之所以會救下段雲裳,是不是聯想到自己的身世?她本就不是壞心的人啊,造化弄人,不管她從前做過什麼,他都不在乎,只願她能忘記過去的痛苦經歷,快樂地活在世上,就像現在這樣,這就足夠了。
她認同地點點頭,略顯認命地笑著︰「說的是啊,我又能做什麼,我救了她的命,卻也救不了她的命。」近來看書太多,她說話也不自覺地繞來繞去了,怕他不明白,她正欲解釋。
「我明白,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往後的事情,得看她的造化了。」
她訝異之余也感欣慰,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的話她月兌口而出,他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將來交流也容易很多了,她還怕自己思維古怪他會雲里霧里呢。
****一整天,段雲裳都處于迷糊的狀態,府上的家丁丫鬟將一切能帶走的東西都席卷一空落荒而逃,她傻呆呆地站在父親身旁,親眼看著他嘔出血後轟然倒地,之後便再也叫不醒他。
她的夢還在持續,是前天夜里金荷班來園子里唱的一出《南柯夢》,果然是南柯一夢啊!夢的快醒的也快,她根本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考慮今後該如何度日,家中的幾位姨娘就已經主動與段府撇清了干系。
亂哄哄的人群將她推上大街,眼前全都是熟悉的臉孔,她卻覺得他們都長得一樣,一樣凶惡,一樣的讓她恐懼,前所未有的恐慌。直到在夜里她氣息奄奄地望見站在面前頭戴黑紗斗笠的人,她的不安才漸漸平息下來。
「醒了嗎?來吃點東西。」
段雲裳張眼便瞧見一個面色蒼白的美少年端著小碗,湯匙遞到她嘴邊,她努力回想,漸漸恍悟,目光呆滯,喃喃道︰「小,小相公……」
「姐姐,你瞧她,算了,你自己來喂吧。」華小犀沒好氣地把湯碗推給正走進屋里來的人,都半死不活了還想著佔他便宜,他可不會因為她身子虛弱楚楚可憐就大發善心奉獻自己的貞操。
岳茗沖端著小碗坐到床邊,湯匙移向段雲裳,「不燙,吃點吧,你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過來了。」
見段雲裳神色略帶迷惑緊盯著自己,岳茗沖笑問︰「你在想為何我會救你?」
段雲裳還未緩過神,只是茫然地點點頭,她是旁人眼中聞風喪膽,望而生畏的女霸王啊,怎麼眼前這女人一點也未表露出半點厭惡和恐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