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內曲橋幽徑,奇花異草,自是不消說了。戰湛一路看來,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得目不暇接,路上偶爾遇到幾個路,個個鼻孔朝天高。
水赤煉倒是客客氣氣地與他們打招呼,也不意他們有沒有回應。
戰湛暗道︰看來水藥皇莊子里混得不怎麼樣呢。
那些看到戰湛倒是一愣,一個個面色古怪,連帶著看水赤煉的目光也有點變了。有幾個甚至流露出貪婪之光,一副恨不得沖上來搶的樣子。
水赤煉老神,腳步不停,對四周如狼似虎的目光更是視而不見。
苦了戰湛。他終于明白唐僧被各路妖怪盯上的感覺,說如坐針氈還客氣了,簡直痛不欲生。
幸好那些終究忌憚,不敢明目張膽地動手。
水赤煉腳步不停,帶著他快步穿過重重園林,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院子門口。這時,天色灰蒙蒙的,西方天空只剩下一抹淡橘的雲帶,稍一眨眼,雲帶就會四散不見。
水赤煉先與院子里一個小童低聲說了會兒話,小童進去了會兒,出來一指戰湛道︰「師父說他進去就可以了。」
「好。」水赤煉轉頭對戰湛道︰「進去吧?」
戰湛兩只腳牢牢地釘地上,「一個?怕。」
水赤煉道︰「為師門口等。」
這樣他更怕。但戰湛看水赤煉堅定的臉色就知道自己就算不主動進去也一定會被他沒性地丟進去,想了想,還是走進去體面一些。他跟著小童往里走。
小童偷偷打量了他好幾眼。
戰湛道︰「看什麼。」
小童面無表情道︰「和小師叔長得很像。」
小師叔?
戰湛心里咯 一下,叫道︰壞菜了。
面具是送命堂賣掉的。送命堂殺的規矩是戴著面具殺,完事賣掉,堅決不浪費一分資源,買家會不會背黑鍋就不關他們的事了,反正是一個願買一個願賣的生意。看眼下情形,擺明著他背上了黑鍋。
但他轉念一想,天下都知道喜歡戴面具殺的是送命堂,事後會大搖大擺戴著面具出來的是買面具的背黑鍋專業戶,小童他師父沒道理不知道。
那單獨叫他做啥?
總不會是打听面具的行情和市價吧?
戰湛揣著忐忑的心跟著小童走到房間門口。小童恭敬道︰「師父,帶來了。」
「進來。」尖利的聲音,讓聞之驚心。
戰湛心跳加速,小童催促下推門進屋。
屋里滿滿的藥香,走進屋子就像走進大藥房。大藥房還分里間外間,他只看到屏風和屏風後若隱若現的拱門,沒見著。
「叫什麼名字?」尖利的聲音問。
戰湛道︰「戰刀。」
「嗯。」從屏風後面出來。是個身材頎長魁梧,面容英俊的中年。他打量了戰湛兩眼,滿意地點點頭道︰「好。」
戰湛滿頭霧水。好什麼?
中年也不解釋,喚來小童說,安置西廂房。
戰湛︰「……」老子肚子里正唱空城計,沒法唱西廂記!他的肚子還很配合地咕嚕咕嚕響了兩下。
小童怪異道︰「跟來。」
戰湛慢吞吞地跟他後面,出了門,確定中年听不到了才道︰「師父呢?」
小童道︰「送完就走了。」
戰湛︰「……」不是說好外面等他的嗎?!擦!水赤煉啊水赤煉,枉費他看文的時候對藥皇水赤煉這個角色充滿好感,敢情就是個包裝體面的另類販子加滿口胡話的大騙子!
小童帶他進西廂房,「好好地呆這里,別亂跑,一會兒給送飯。」
戰湛不放心地拉住他,「會回來的吧?」
小童奇怪地問道︰「不回來怎麼送飯給?」
戰湛道︰「不會騙吧?」
小童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走了。
戰湛看他沒鎖門,心頭稍安,門口轉悠了一圈,竟一個影也沒瞧見。不知道他現出去會不會被攔住?戰湛有些心動。與其躺砧板上當肉,不如學老鼠打洞。他想著想著,腳步就不由自主地走到院子門口。
小童迎面跑來,看見他站門口,眉頭一皺道︰「不是讓別亂跑嗎?」。
戰湛道︰「餓得慌。」怎麼回來的這麼快?
小童道︰「知道,所以快跑著去小跑著回。」
戰湛︰「……」
小童送他回房間,將飯菜放下,轉身就要走,就被戰湛拉住。戰湛道︰「陪聊聊天吧。」
小童道︰「師父曬了藥,要去收回來。沒時間。」
戰湛拉著他不肯松手,「陪吃飯,吃完了陪去收藥材。」
小童與其他師兄年紀相差甚遠,平日里沒什麼說話,難得有說要他陪,心里早就願意了,听他說要幫自己一起收藥材,才半推半就地說道︰「吃得快些。」
戰湛捧起碗狼吞虎咽,如風卷殘雲一般將飯菜一掃而空。
小童︰「……」師兄們說得對,外面世道果然不太好。
戰湛跟著小童來到曬藥場,如小學操場大小,藥材曬得密密麻麻。幸好四周豎著燈柱,要不這黑漆漆的,不知收到猴年馬月。他看著小童瘦小的背影,心里充滿了同情。這群沒性的,壓榨童工!
「要聊什麼?」小童從旁邊推了輛大車出來,低頭將同一類的藥材捆成一捆,放進車里。
戰湛一邊依樣畫葫蘆,一邊道︰「說說的小師叔吧。他真的和長得很像嗎?」。
小童道︰「只看到過畫像,畫像是很像的。听師父說,他幾年前被害死了。」
「畫像掛哪里?」
「每個師伯師叔房間里都掛著一幅,天天上香祭拜。」
戰湛︰「……」確定掛的是小師叔,不是財神爺麼?
戰湛又問了一些問題,小童都答得十分普通。戰湛見套不出話來,只好加緊幫他收藥材。兩正忙碌,突然看到中年急匆匆地往這里走。
小童連忙停下來打招呼。
中年怒道︰「帶他來這里做什麼!」
小童被訓得不敢回話。
戰湛解圍道︰「這里閑來無事,就想幫一點忙。」
中年瞪了他一眼,對小童說︰「藥先放著,把先帶回去。」
小童低著頭送戰湛回房睡覺。
戰湛自覺連累了他,一路賠不是,小童都不肯應。戰湛只好獨自進了房間,正要關門,卻見小童也進來了。
「……」
小童道︰「也住這里。」
戰湛︰「……」不愧是藥皇莊,藥睡的地方比睡的地方寬敞。他本來還想趁著夜色出去轉悠兩圈,現看來是沒戲了。他跟著小童隨便洗漱了一番,和衣躺下。
雖然累,可腦袋枕枕頭上卻怎麼都睡不著。他閉上眼楮一會兒想到寒非邪,想著他不知道成功了沒有,現怎麼樣了,醒來發現自己不見了會不會著急,一會兒又想起師父他們,不知道安全了沒有,再一會兒想起遠天都的娘和守衛邊疆的爹,不知道他們現好不好。
如此輾轉半夜,好不容易有點朦朧睡意,就被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鬧醒了。
小童利落地起床開門。
中年走進來,對著還揉眼楮賴床的戰湛道︰「隨來。」
戰湛道︰「去哪里?」
「問這麼多做什麼!」中年不耐煩地說完,轉頭向小童交代了一些事。
戰湛听著不對頭,怎麼覺得中年像是要出遠門呢?他道︰「想見見師父。」
中年呵呵冷笑兩聲道︰「哪來的師父?」
戰湛確定自己被水赤煉賣了,可嘴上仍嚷嚷道︰「水赤煉水藥皇就是師父。」
中年道︰「就是帶去見他。」
騙鬼呢。
戰湛心里咒罵,臉上還要裝出費解的樣子,「為什麼要大半夜去?」
「哪來這麼多問題!」中年伸手扯了他一把。
戰湛竟然半分動彈不得!中年的實力起碼劍王之上!知道掙扎無用,戰湛配合地從床上下來,跟他身後往外走。
一到門口,他就看到院子外頭有火光閃爍,還有打斗聲傳來。戰湛心中一凜,看向中年,發現他神色有些慌張,帶著他向院子後門走去。
難道是水赤煉帶殺過來了?
戰湛正想著,手就被中年拉住了。他似乎注意到他走神,冷厲道︰「收起的心思,要是敢走開半步,就把的胳膊腿都擰下來!」
戰湛干笑道︰「就是覺得冷。」
中年冷哼一聲。
後門狹窄,穿過去就是一條清幽小徑。小徑兩旁綠樹陰森,月光不至,黑燈瞎火。
戰湛想︰這倒是個殺埋尸的好地方。
走完幽徑又到了一座院子,這座院子極大,兩走了半柱香的時間才走到頭,然後又出門,順著山路往上走。
明知道問他無用,戰湛仍是忍不住道︰「師父住山上?」
中年突然回頭掐住他的脖子。
戰湛大驚!難道真的要這里動手?他正要反抗,那中年卻掰開他的嘴巴丟了一顆藥丸下去,然後一抬他的下巴,強迫他將藥丸吞了下去。
「這是什……」戰湛發現自己聲音十分沙啞,連忙咳嗽兩聲,再說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中年道︰「嗦嗦,太惹煩!」
戰湛︰「……」
中年再往前走,戰湛卻是半步都不敢落後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又給他吃一顆藥讓他成為一輛遙控汽車。
兩走到山頂時,天色將明。
戰湛看到山頂有一個巨大的石洞,洞口被山嵐籠罩,白茫茫的一片。
中年站霧氣之外,如釋重負地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道︰「不肖弟子王遠秋拜見師尊。」
山洞里面好半響才透出個低沉沙啞的聲音,「不是叫們沒事別來煩嗎?」。
王遠秋道︰「弟子無事絕不敢打擾師尊靜修,只是有一個想請師尊看一看。」
「這世上還有值得本座看的嗎?」。說話透露出濃濃的悲愴之意。
戰湛注意到王遠秋表情有些古怪,既有點不屑,又有點欣羨,可說話語氣一如既往的恭敬,「五年前師尊命們尋找殺害小師弟的凶手,如今凶手已經找到了。」
戰湛︰那個不會是……
里頭的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道︰「讓他進來!」
王遠秋急道︰「師尊當初說好……」
「混賬,怕本座賴賬不成?!」
王遠秋這才喜形于色道︰「弟子不敢。」他推了戰湛一把,「進去吧。」
戰湛扭扭捏捏地不肯往里走。
王遠秋抬起一腳踹他的上。
戰湛往前一撲,掉進白茫茫的霧氣中,還沒爬起,就感到頭皮一緊,整個被拉了起來。他吃痛大叫,兩條腿配合著往前沖了七八步,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他重新趴地上。
「抬起頭來。」低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戰湛揉著頭皮,慢慢站起,才發現洞里有洞,前左右還有三個洞,鼻子里聞到一股極為古怪的味道,像是藥味、血腥味和果香味的混合,聞起來十分不舒服。
「這張面具是從何處得來?」那問道。
戰湛心頭一緊,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只好依依呀呀地比劃。
那道︰「去右邊那個山洞,打開天字櫥橫七豎八的那個抽屜,吃了里面的解藥就能說話了。」
戰湛依言進了山洞,看到四個大櫥一次排列,上面分別寫著天地玄黃,天最後一個。他打開那個抽屜,看上里面隨意放著幾顆黑色丹藥,拿起來看了看,有些躊躇不定。
那不耐煩道︰「本座耐心有限!不想死就快點。」
戰湛對著藥聞了聞,暗道︰反正都吃過一顆了,多吃一顆就多吃一顆吧!他眼楮一閉,將藥吞了下去,順手又藏了幾顆懷里,才拉攏抽屜走出去。
那不耐煩地將問題又問了一遍。
戰湛想︰問題果然是出這張面具上。他張口「ABCDEFG」的試了下音,才將面具來歷一五一十地說明白了,只是隱去了寒非邪。
那道︰「這麼一張來歷不明的面具也敢用,死了也是活該。」
戰湛苦笑道︰「沒辦法,走南闖北的,有一張面具傍身總是好的。」
那道︰「若是兩年前,是一定要殺的。不過運氣好,晚了兩年來,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戰湛心中一動道︰「不殺了?」
那道︰「不殺是暫時的。要辦一件事,若是辦好了,便留一命,若是辦砸了,一樣要殺。」
戰湛道︰「什麼事?」
「要幫殺一個。」
戰湛心頭一顫,強作鎮定道︰「什麼?」
「就是剛才送上山的這個。」
戰湛愣住,「他不是的徒弟嗎?」。
那冷笑道︰「什麼徒弟!不過是個覬覦莊主之位的白眼狼。」
「從未殺過。」
那輕蔑道︰「蠢材!這個世界,不殺別就要殺。就算不殺,王遠秋再看到也一定會殺了。」
「為什麼?」
那道︰「曾經說過,誰抓住殺死艾冬的凶手就繼承藥皇莊。哼,覺得他會讓再落到別手里嗎?」。
戰湛道︰「可不是什麼凶手啊。」
「他們才不會管這麼多。他們只知道當年凶手戴著面具,也戴著面具,那麼就是凶手。」
戰湛目瞪口呆道︰「這簡直是蠻不講理!」
那道︰「這本來就是個蠻不講理的世界,要講理,就要先叫別都听的。現沒別的選擇,想要活下去,只有殺了他。」
戰湛道︰「怕到時候手軟,還是被他殺。」
那怒道︰「懦夫!他送上山可有半點憐憫之心?殺這麼個畜生和殺雞殺狗有什麼區別?」
戰湛覺得他的世界觀略扭曲。「讓想想。」
「想什麼想!」那憤憤地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算了,好好想想吧!」
戰湛松了口氣,靠著山洞,對著一團白霧坐下。那也不阻止他,仿佛篤定他不會離開。
戰湛左手握著右手,發現手有點抖。雖然那說得偏激,可不無道理,他不殺王遠秋,王遠秋未必會感激他,說不定還會因為這種可能而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可知道是一回事,真下決心殺是另一回事。也許真遇到緊急情況,他稀里糊涂地殺了也殺了,可現是預謀殺。
這種感覺就像明知道放榜的時候緊張也沒有用,可心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緊張和祈禱。現就是這樣,明知道接受那的條件是唯一的出路,可是一想到要殺,手還是抖得停不下來。
他抱著膝蓋,默默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