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可以拉了!老翁對海軍說。海軍在船舷站穩腳跟使勁地收,朝上拉動。老翁把帶血的鋼叉放下,也來幫忙收,很快魚拉上了船,一只大鰻鱺夾在魚之中,尾巴和翅鰭時而顛動,弄得魚不停地顫抖。海軍是首次看見這種魚,他喜不自勝,用腳挑動大鰻鱺滑溜溜的身子,發現它的肚子大,鼓脹脹的,就問爺爺,這條大鰻鱺的肚子里是不是有卵?爺爺說是的,海軍要把它放掉,還頗有理由地說︰把它放回大海,它散了卵可以長出更多的鰻魚。爺爺陰冷地一笑,臉上的皺紋扯起了稜角,他說傻孩子,大海廣闊無邊,放了它,就算散的卵生了鰻魚,又如何輪到你捕撈?爺爺說著弓子,把那條鮮活的鰻鱺從魚里取出來,放進一只裝有半桶水的木桶里,爺爺說讓它在水桶里把肚里的髒物吐出來,再烹飪既衛生又味道鮮美。
大鰻鱺嘴里吐出了白沫,放進有水的木桶才感覺舒適些,但木桶的容積太小,它的尾巴不能伸長,只能半彎著身子,艱難地擺動。它有一種被囚的恐懼,在水桶里彈了幾下,本能地跳出來,跌在只有些濕卻沒有水的舢板上,這樣更加不適,它又跳得更加厲害。海軍嚷著捉起它又放進木桶里,它有些困倦了,再也沒有劇烈地跳動。
日落崦嵫,天色不早了,老翁把漁船緩緩地彎進西邊的港灣,靠岸、拋錨。海軍把船上裝滿了大魚小魚的木桶挈下來,很費力地放在岸上,直喘粗氣,仍饒有興趣地看著那條大鰻鱺,它翻躺著鼓脹的大白肚皮,嘴巴還在不停地翕動。
老翁把魚拿下來,集成一長綹兒搭在肩上,直往漁村走去。漁村在海的西面,那里坐落著一幢幢磚木結構的瓦房,像魔方,一塊塊錯落有致地堆砌著。老翁和孫子繞過一排土黃色的平房,拐一個彎,前面又是一棟平房,平房的北面有一間坡屋,上面伸出一截方形的煙囪,正裊出一縷縷灰白的煙霧。這兒就是他們的家。
海軍把一木桶魚挈到門前,放下來歇一陣伙,正要拎進堂屋,爺爺叫他放下,將小魚和大魚分出來各做一堆。只有大鰻鱺沒有拿出來,桶里的空間大了,它不必擠著而將翻肚皮的身子調整到了略微適宜的狀態,尾巴時而擺動,青色的背脊也隨著動蕩,看上去像一列已然濃縮的綿延起伏的山脈。
把大小魚分出來,明天誰到集市上賣?海軍這麼問,卻無形中捅到了老翁的痛處。3年前,他的兒子——海軍的父親清早外出賣魚,直到深夜都沒有回家。第二天,一家人到處找不著,在千村萬巷,千街萬店貼出電腦打印出的數千份廣告單,仍然沒有找回來,報案警察局,由于沒有線索,受理失蹤案情的民警也束手無策。兒子失蹤那年,海軍只有7歲,他媽媽患有結核病,長年不能負重,生活無著,都靠當公爹做爺爺的他出海打魚上市賣錢,照顧他們娘兒倆。現在海軍已是一個20歲的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了。一閃念間,憶起這辛酸的往事,老翁便臉色驟變,暗自落淚。
海軍見爺爺臉上現出悲戚之色,沒有再問,自個兒把大小魚分作兩堆。爺爺卻緩緩地說︰我去賣。海軍說︰那麼我獨自出海打魚。爺爺擔心孫兒獨自出海打魚不安全,便笑道︰海軍听我的,明天我們一起到集市把魚賣完了,再一起出海打魚,不是更好麼?
天已經黑下來了,屋里的燈光越發亮堂。一個系著圍腰的老婦人走出來,看了大小兩堆海魚,說老頭子,今天的收獲不小。這時,她就著燈光瞅見木桶里那條大鰻鱺,欣喜地拎著木桶的手柄搖了一下,大鰻鱺在里間直蹦跳,差點蹦出來了,那咸腥而渾濁的水花濺上了老婦人的衣襟。海軍叫著︰女乃女乃,不要動它。女乃女乃便繞到一邊,爺爺調侃地問她︰你看,這條大鰻鱺能賣多少錢?女乃女乃很堅定地回答︰無論能賣多少錢都不賣。這種魚很有營養,就留給海軍吃。海軍只在家里休一個暑假,下個月就要上學。爺爺說︰不賣就不賣,看你的烹飪技術,要是把這條鰻鱺弄得不好吃,海軍還會怪你。
蹲著身子的海軍站起來,說女乃女乃無論怎樣弄,我都不會怪,我相信女乃女乃有一流的烹調技術。海軍是國立大學學生,因家境困難,放了暑假就隨爺爺出海打魚,做個幫手。有了海軍在身邊,爺爺撒打魚的勁頭都足些。
女乃女乃又繞過去望著木桶自言自語︰那里面的水太渾,要換清水養,要不,大鰻鱺會被嗆死。她撢了一下濺在衣襟上的水星,便拎起木桶進屋換水去了。
大鰻鱺在木桶里正嗆得難受,突然見一個老媽將木桶里的水朝外潷,它感覺水越來越少了,就越發緊張,身子和翅鰭直蹦。常言道︰魚兒離不開水,花兒離不開秧。現在要離開水的大鰻鱺著實難受,它的嘴不停地翕動,但那又有何益?它感覺生命就要完蛋了,這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還有肚月復中的卵——它的無數後裔都要慘遭滅頂之災。它恐慌得不停地蹦,桶里的水潷盡了,那老媽用手按住它滑溜溜的身子,不讓它動,它卻作垂死的掙扎,頭和尾巴艱難地翹起又伏下,反反復復。忽兒有了轉機,老媽的另一只手拿著瓢舀水,清泠泠的水朝木桶里直瀉,漸漸地就盈盈地滿了,老媽早已松開那只按住鰻鱺的手,鰻鱺歡快地潛進水里,以為有了逃生的希望。但它不明白老媽這麼做是為什麼,它也感覺現在的水質強多了,不像最初渾濁的水是那麼嗆口。令它依然恐懼的是這木桶圓圓的四壁卻怎麼也沖撞不開,要是沖撞開了,外面一定是更大的水域,是沒有遮攔的可以任由遨游的海面,它這麼想象著,心情也就平靜了,小小的尖刀頭也不再錐擊桶壁,桶里的波瀾也就平復為零。它在水桶里憩息了許久,天色由濃濃的漆黑變成淡淡的清亮,看來已經過去了一晚上,現在已經是清晨,海軍和爺爺趕早上市售魚去了,家里只有老媽,她的影子凝重地投入這木桶,陰沉了大鰻鱺的身子,大鰻鱺知道有一個人走到木桶邊看它,它警惕地一彈,水花從桶里濺出來,變成水星落在老媽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