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尾牙,就等著迎接農歷年了。全公司的員工沉浸在年終獎金的快樂中,多已無心工作,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就是談論著今年這個春節長假有十天,要去哪里玩等等。
年末,是合家團圓的日子,羅家也不例外。
羅家的大家長羅越,過完年就八十六歲了。雖然年事已高,但因為保養得宜,所以身體仍算是相當的健康,沒有太多擾人的老人病。在七十歲退休之後,也就真正放權給子女,再不管事,每天就在山上的祖宅里練練太極拳、養養花、逗逗狗,過著平靜的生活。
羅家這個大家族在每年年末也會固定的回到祖宅聚會一次,但並不會刻意挑過年當天。有時會早一點,有時會晚一點,就看大家的時間怎麼配合了,老人家也不會古板的認定非要大年夜聚會不可。
日日是好日,做人哪需要有那麼多拘束堅持?非要什麼日子不可,豈不是太自我設限,人生光被這些無謂的事牽著鼻子走,哪還有空做自己的事——老人家總是這麼說。
今年的聚會定在二月十四日這一天。除去那些還在國外讀書的小輩們不論,其他人都從世界各地飛回來了。
羅以律離婚一事,對家族而言是個大消息,加上他今年意外成為媒體追逐的寵兒,所以沒有意外的,他成了家族聚會的話題。
這樣的情況並不多見,三十五年來,他很少成為家族討論的重點,至今算來總共雨次,而且都是因為商翠微——他的結婚與離婚,對家族而言都是樁稀奇的事件。
他是長房的次子,在家族里雖然算是優秀,但也沒有優秀到足以成為被談論的重點。他有兩個自小到大都表現杰出的大哥與小弟,而放眼第四代羅家子孫,也多是成材出眾,在事業上建功立業,其成績也足堪與第四代掌門人羅以衡一別苗頭了。要如何駕馭這些野心勃勃的堂兄弟們,將會是日後羅以衡當上家主之後,最頭痛的課題。
在吃團圓飯之前,羅以律已經被眾親人給抓住機會盤問了他離婚的事,而且男方女方還分開盤問,每個人都只好奇的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做了什麼事,竟能讓她放棄你?
他說︰沒有。什麼也沒做。
親人們又問︰還是她做了什麼,讓你氣到非要與她離婚?
他還是只能如實回答︰沒有。
這是實話。但沒有人相信,認為他一定有所隱瞞,太不夠意思了。
羅以律並沒有生氣,雖然他說的是實話,但他能了解別人不相信的心情,換個角度想,如果他是個別人,不是娶了商翠微的羅以律,那麼他也不會相信這個「羅以律」什麼也沒做,就離婚了。
世上有這麼好離的婚嗎?說得像兒戲一樣。不說就算了!嗟!幾個比較嬌氣的堂妹不滿被他敷衍,「嗟」了他一聲後走人。
然後,吃完了熱鬧的團圓飯之後,原本父親、大哥都滿臉有話想說、恨不得立即抓他闢室密談的神色,而且小弟也緊跟在一旁,企圖旁听。但這架勢才剛擺出來,就被大家長羅越的一句話給打散了——
「以律,到樓上來。」
老人家說完後,逕自上樓去了。羅以律當然不敢怠慢,立即跟上。
二樓南邊的所有空間都屬于老太爺一個人獨有。
他向來喜歡寬闊的空間,所以從來不使用隔間。臥房、書房、起居室等的區隔,都僅以家俱或半人高的書架權充了事。這個私人的空間,平常老太爺也不輕易邀人進來。如果他喚人進來了,就是有事要談。
而,能讓老人家覺得「有必要談談」的事,向來都不是小事。羅以律其實有點訝異,因為知道爺爺想跟他談的應該是他離婚的事情,但這似乎不必要特意找他上來說吧?四年前大哥決定與上海首富杜家的女兒結婚,在家里造成巨大的風波時,爺爺也沒說些什麼。只當眾告訴大哥︰只要是你是真的喜歡她,而不是為了商業上的擴張而娶,那就沒有問題了。
那時風波會鬧得那麼大,一方面在于父親曾經幫大哥安排了一個世交的女兒當未來結婚的對象,那時大哥沒有反對,女方也認定了。就等大哥在上海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回來辦理訂婚、結婚事宜,誰知竟會變成這樣。
另一方面,則是杜家的來頭太大,與大陸官方有深厚的關系。如果兩方締結成婚的話,那麼日後羅家少不了被台灣這邊的政府投以特別「關愛」的眼光,許多事情做起來,就得小心翼翼的避開被那些極端份子動不動就扣來的「賣台」、「台奸」的大帽子,對羅家的商譽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這事情算是很大了吧?可是也沒見爺爺擔心過,那時爺爺甚至還笑著說︰我們有什麼好煩惱的?搞不好對岸杜家的父母更煩呢,正在那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勸著女兒不要嫁,他們那樣的人家,要嫁過來也很難對親友交待吧?這樣想想,也就好過多了。
相較之下,他只是與翠微離婚,實在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坐。」老人家習慣自己泡茶,不喜歡讓小輩服侍。指了指對面的位子,道。
羅以律坐下,雙手接過爺爺泡好的茶,道了聲謝,緩緩啜飲那燙得剛剛好的茶香。
「說說你跟翠微是怎麼一回事。」老人家也不迂回,開門見山的要求著。
「她向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所以離婚。」不是故意將話簡略成這樣子,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老人家望了孫子一眼,搖搖頭道︰
「我猜,你沒問她原因吧?」
「她自有她的理由。」他微微聳肩,間接承認。
「你這是在與她賭氣,還是在玩什麼只有你們兩口子知道的游戲?」
「沒有。」
「還沒有?你就不怕她是有更好對象,所以才決定離開你?」
「不可能。」斬釘截鐵。
老人家點頭,嘆道︰
「你就仗恃著這點,所以才敢跟她離是吧?」
是有一點,但也不是全部。要不是她突然沒事提離婚,他怎麼會爽快答應!
「以律,你這一生都太順遂,好命的人生把你養得麻木不仁了。」
「爺爺,您認為我現在的這點事業成績是不用努力就得到的嗎?只要出生在好人家,就是成功的保證嗎?我的出身好,只是起步好,不代表一定會成功,我一直都很努力。」
「你既然知道每一種成功的取得,都是要付出努力,那你想過沒有,為什麼你平白就得到了幸福的婚姻、平白就得到了一個愛你的女人?」
幸福的婚姻?愛他的女人?在現在提起會不會太諷刺了?
「您在暗示我,翠微因為不滿于我對她的愛情回報太少,于是決定終止這段婚姻?多或少,是怎麼認定的呢?又是怎樣的標準?」他語氣略為尖銳。
「別說賭氣的話。」
「抱歉,爺爺,我不是在賭氣。」
老人家笑了笑,低頭沉吟了下,說道︰
「感情的事,不能與事業相提並論。你在工作上很努力我知道,但你也該知道,你這段婚姻,確實是不勞而獲的。」
「即使是不勞而獲,也不表示我不珍惜。」羅以律認真道。
「珍惜?問也不問就同意離婚,這叫珍惜?」
那是因為——心中還想辯駁的,但又覺得坐在這里,與長輩辯論自己的婚姻也太可笑了,辯贏了又怎樣?被理解了又怎樣?長輩只是長輩,不是他的婚姻合伙人啊,他們理解有什麼用?所以,算了。
老人家似乎也不想听孫子說些什麼自辯的話,他再給孫子倒了杯茶,催促他喝,羅以律當然遵從。在他靜靜喝茶時,老人家又說了︰
「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離婚男人。我想,你大概沒想過再去認識其他好女人,再組一個家庭吧?」
「爺爺?」什麼意思?
「那你當心點,等會別讓你母親逮到。听說她手上有本芳名冊,正是為你準備的。」
羅以律無力的嘆了口氣,決定還是盡快閃人好了。
「爺爺,您早點休息,我走了。」
「今天是情人節耶,怎麼可以沒有花?!來,送給你!」柯順芬約商翠微出門逛街,為了采買日後穿去上班的套裝。她很喜歡商翠微以前上班時的穿衣風格,覺得雖然相同是套裝,但她穿起來就是特別好看。
兩人逛了五小時,直到柯順芬的司機來接走她為止。二月十四日晚上,全世界的情人都要吃大餐,她與老公也有浪漫的約會呢!
當柯順芬從車子里捧出一大束紅玫瑰送給商翠微時,商翠微有些楞住了。
「是紅玫瑰,情人節當然要買紅玫瑰。翠微,你不會嫌棄它俗氣吧?」柯順芬見商翠微沒有接過,連忙道。
「怎麼會?謝謝你。」商翠微接過,低頭看著花,滿眼的鮮紅,是一種熱情的顏色。「這花很好。」
「幸好幸好。我覺得玫瑰很浪漫,所以一直很喜歡,雖然很多人都嫌棄它俗。」
「怎麼會俗?因為它代表愛情嗎?若有人因為這樣而討厭它,或批評它,那麼那人一定很虛偽。」人人都渴望得到最真摯甜美的一段愛情,那就不該對別人的期待恣意嘲笑。
柯順芬掩嘴輕笑。
「對對對!我也常常這樣想,雖然很不好意思明說。」當她手袋里的手機又拼命響起時,柯順芬忙著跟她揮手道︰「哎啊,不行了,我老公在催了。再見!翠微,很抱歉不能與你一同晚餐,下次再請你吃飯,感謝你陪了我半天。謝謝你!拜拜。」
「再見。」她微笑,騰出一只手揮別。目送柯順芬離去。
今天天氣也依然很冷,但她並沒有馬上招計程車回家去。小愉兒被爸媽帶去南部訪友,三天後才會回來,所以她並不急著回空蕩蕩的屋子,也不想……見到那個總是等在她住處樓下的男人。
所以她在街上走著,隨便在快餐店買了個漢堡填肚子,然後在雙雙對對的人潮里散步,雖然形只影單,卻不寂寞,許多女子手上都捧著代表愛情的花束,她手上也有。她們都是這個夜晚、這個節日里,為它裝飾的風景。
跟著人潮移動,有時抬頭看天空,還可以看到幾朵美麗的煙花在綻放,低頭時,可以想著事情……
她想,她知道為什麼父母會特地說要帶寶寶出門玩,就是想給她創造第二春的機會。他們對龍培允的印象非常好,覺得他才是她生命中對的那個人。
父母總認為她在羅以律身邊過得很苦,覺得她該被人珍惜呵護,該是個愛情的接受者,而不是辛苦的付出者。其實婚姻的最核心,還是兩個人的事,其他家人的看法,帶著點干涉的態度,都是不應該的。
但現在,她什麼也不想說。那些其實都不重要,反正不會造成她什麼困擾。
突然,她手袋里的手機鈴聲響起,她一怔,竟是羅以律打來的,這首「琵琶語」的鈴聲,她只設給他。
「嗨,以律。」她停住步伐,接起手機,鼻尖湊近花香,整張臉幾乎埋在里面,就像……埋在他的胸膛一般,有種幸福的感覺。」翠微,我看到一個人……」
「嗯?」她漫不經心的應著。
「那個人,手上抱著一束花,手臂上掛著三四個紙袋,站在街道上,在已經很晚的九點半時刻,在不到十度的溫度里,我覺得那個人長得跟你有點像,但那傻呼呼的樣子跟你比起來就差多了。所以我想,那不是你,對吧?」
「是啊……」她一怔,然後笑了。以極大的力氣克制住自己左顧右盼的,整張小臉只能埋進花里,好讓玫瑰掩去她怎麼也控制不住的狂喜。「當然不是我,我從來不傻呼呼的。」口氣好正經嚴肅。
那頭似乎沒轍的嘆了口氣。然後道︰
「沒听你說過喜歡花。」
「因為我並不特別喜歡。」
「那你為什麼把那束花抱那麼緊?」重點是,誰送的?
還有,為什麼滿街的女人手上都有花?這種天氣演什麼「窈窕淑女」?該去演「賣火柴的小女孩」才應景吧?!
「因為這是人家送的。」
「別人送,你就一定要收嗎?」誰送的?是誰!
「別人的心意,不好丟掉。」
「……如果,我希望你丟掉呢?」語氣試探,但語意非常堅定。
「有兩個條件。」
「哪兩個?」
「第一,來到我身邊。第二,送我一朵紅玫瑰。缺一不可。」
當她說完時,一雙手臂從後頭將她摟住。他的聲息有些喑啞的在她耳稍吹拂——
「沒有玫瑰,全世界的玫瑰都在女孩子手上了。今天一定是玫瑰的受難日。」
他將她抱得好緊,讓她想轉身面對他卻沒有辦法,幸好兩人的面頰相貼著,可以廝磨,慰藉她對他的渴望。
「寶寶……被爸媽帶去高雄玩了。」
「所以?」
「今天是情人節哦。」她道。
「所以?」他揚眉。
「我想要一夜。」
他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
「想不想看看我買的新睡衣?」她小腦袋向後頂了頂他的。
只覺得他身子一震,頓住好久沒有動彈。久到她正想開口問他怎麼了時,他動作了!他將她手上的一大束花往一旁的垃圾桶丟去,再接過她滿手的紙袋,拉住她的手,往他停在路邊的車子走去。
他的腳步很快,讓商翠微覺得自己正被一道風吹著走。
當她被風刮上車之後,他也在駕駛座上落坐,引擎啟動,車子筆直開走。
她一直在偷覷他,卻解讀不出他現在是什麼心情,所以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地一再一再看著他。
「翠微,你墮落了……」
那夜,情人節的那一夜,屬于情人的那一夜,他在徹底「欣賞」完她每一套足以讓男人獸性大發的新睡衣之後,精疲力竭的在她耳邊咕噥著這一句。
「是啊……」她甜甜軟軟的說著,望著他沉睡的俊臉,眷戀地低語。「我的一夜男人。」
啪!
「哦!」她低呼。沒想到他竟然還沒睡著,還有力氣給她俏臀來一記。
沒待她出聲抗議,他已將她拖進懷中,輕拍著她的背安撫,然後,終于完全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