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時小河村里能夠看見一輛驢車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大事了,更何況是高壯馬匹所拉的馬車。
這輛馬車從一進村就吸引了不少孩子跟前跟後,接著又有不少婦人也出來看熱鬧,然後艷羨不已的看著掛在馬車上頭的簾子,那可是她們就算過年過節都穿不上的好料子。
宛蕭瀟剛從村口挑水回來,瘦弱的肩上挑著扁擔,前後各掛了一個裝了八分滿的木桶,遠遠的就看到一堆人圍在她家門前,若不是看見那輛突兀的馬車,她可能會以為又有人來找麻煩。
她一直在生存線上掙扎著,所以對很多事情都沒有好奇心,看到那輛希罕的馬車,頂多只是多瞄了兩眼就拋到腦後,找了個空檔,挑著水就要往家里去。
就在她正要把門關上的時候,一人從馬車上下來,急忙喊道︰「宛蕭瀟!我來找你了。」
宛蕭瀟在村子里的人緣可不怎麼樣,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她轉過頭,看著那個站在馬車邊的少年,疑惑的問︰「你誰啊,叫我做什麼?」
這半個月來,元龍武不時想著她,沒想到她竟然早就把他忘了,讓他心中一時有些不是滋味。難不成對她來說,那日救了他,就跟隨手救了只阿貓阿狗沒兩樣?
不過雖然他心思較為敏感,卻不是會鑽牛角尖的人,這樣的小情緒很快就過去了,他快步往前走了幾步,笑笑的說︰「是我啊!半個月前我在林子里扭傷了腳,是你幫了我。」
宛蕭瀟想了想,喔了聲,然後很直接的反問︰「是你啊,找我有什麼事?」
元龍武微紅著臉,讓後頭的小廝把他準備好的東西一樣樣搬下來。
「那天你救了我,我還沒向你表達我的謝意,又覺得讓下人把東西送過來太沒有誠意,所以腳傷一好,我就親自來了。」他淺笑著,「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就送了點吃的用的還有一點銀兩,因為這里不是京城,我手上也沒什麼好東西,希望你不要見怪。」
元龍武平日看慣了好東西,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這次準備的禮物還是托陳大娘臨時到最近的縣城里去置辦的,挑揀了好久,他才勉強選出幾樣,送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直盯著她的表情看,就怕她看不上。
宛蕭瀟看了眼小廝手上捧著的東西,兩個匣盒看起來沉甸甸的,約莫是裝著銀兩或是首飾頭面,另外有幾匹色彩鮮艷的綢緞,還有幾個大攢盒,上頭印了糕餅鋪子專用的紅泥印,看得出來是她從未吃過的好糕點。
她只拿了一盒攢盒,淡淡地說︰「這盒點心我收下了,其他的你拿回去吧。」
他以為她是嫌棄這些東西,急急說道︰「這些東西我知道是不怎麼樣,但是現在也找不出更好的,若你瞧不上,我趕緊再去弄些更好的來!」
宛蕭瀟搖了搖頭,看了看眼楮發亮的圍觀村民們,解釋道︰「我不是嫌棄,只是這些東西太貴重了,我不過是個鄉下姑娘,用不到。」至于銀兩,也不是她清高不收,而是沒有守住東西的本事,財多了也只是招禍。
光她們娘兒倆手上那幾畝薄田就能讓親戚們眼紅成那樣,她今兒個要是真把這些東西全收了,不出多久定會有不少人來套關系拿東西,她又何必自找麻煩?
元龍武不曉得她的情況,也無法參透她的想法,有些訕訕地回道︰「那……怎麼辦?這些東西……」
宛蕭瀟看他這副活像被人欺負的樣子,不禁有點哭笑不得,只覺得這大少爺不只身子弱,也被養得很不知世事,看起來單純得要命。
「你就拿回去吧!能退的就退,不能退的你就留著,說不定以後還能夠送給其他救了你的人。」她第一次忍不住童心的調侃著。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倏地漲紅臉,連忙反駁,「我以後才不會要人來救,我會努力養好身子,以後一定會比你還強的。」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不屑的哼道︰「比我強?嘖嘖……白日作夢了吧!」
被一個姑娘家這樣鄙視,更激起了元龍武的斗志,「少瞧不起人了,我一定行的。」
她敷衍的隨口答道︰「隨你說吧!」轉身要進屋時,忍不住又嘟囔道︰「一個男孩子不說能不能挑水砍柴,光看也爬不了樹、模不了魚,還想強過我?」
宛蕭瀟說得很小聲,但因為元龍武一直注意著她,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頓時露出不服氣的神情,狠狠的大聲說︰「我行!誰說我不行了?!」
她回過頭,用挑釁的眼神睨著他,第一次孩子氣的反嗆,「我說你不行!」
元龍武氣得身體發抖,雙手也不自覺握成拳。
陪著來的小廝只覺得頭疼,連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提醒,「少爺,陳伯說了讓您早點回去休息呢!」
他還沒開口,宛蕭瀟就嘖了聲,然後涼涼的說︰「就是就是!就憑你這白斬雞的模樣,還是趕緊回去找娘吃女乃去吧!」
元龍武也是個小男人了,平素雖然體弱卻不代表他沒有身為男人的自尊,一甩袖子,他沒好氣的說︰「去!你先把東西給帶回去,跟陳伯說我要留在這里!」接著又看向她,「小爺等等就讓你看看什麼叫做男人。」
兩人從門外斗嘴斗到門內,又從門內吵出門外,你一言我一語的,越走越遠,不只小廝因為第一次看見這麼有朝氣的少爺而驚訝,就連听到動靜來到門邊看看的秦素娘,也一臉欣慰。
女兒打小就比較成熟,和村里同齡的孩子說不上什麼話,又因為每日都在忙著做活,其他孩子更不會找她玩耍,她從小就沒有玩伴,總是獨來獨往,她這個做娘的,看了都覺得心酸又心疼。
若是有人能讓她開心,也好,這孩子……她虧欠她太多了,不去拘著她,讓她能夠過自己想要過的日子,就算是她能夠回報給她最好的東西了吧!
一大早的,天才蒙蒙亮,元龍武就在陳伯的喚聲中咕嚕的爬下床,快速的洗漱之後,先灌了一大杯溫水,接著就是跟在陳伯的旁邊,繞著自家的莊子外頭,一圈又一圈的跑著。
一開始,他跑個幾步就氣喘吁吁,但是陳伯也沒讓他休息,每次都跑到他直接摔倒在地或暈了過去,才給他灌點水,抱著他回莊子里,這樣的訓練讓他的體力一天比一天好,現在他已經可以毫不間斷地從天蒙蒙亮跑到天光大亮,甚至還能夠再去宛蕭瀟家里玩上一整天。
這日晨間訓練結束,他匆匆忙忙用完了早膳,就急著要往外頭去。
陳伯好笑的看著他那迫不及待的模樣,還是出聲攔住他,「少爺,先等等。」
「怎麼了?」元龍武回頭望著他,一臉的不解。
往日陳伯都是讓一個小廝跟著他就讓他出門了,怎麼今日卻突然攔著他了?
「沒事,少爺,從今兒個起,你晚上早點回來吧!晚上老奴教你打一套拳法,以後晚上就多花一會兒時間練拳法再休息。」
他雖然還是愛玩,但也明白陳伯是為了他好,于是點點頭說︰「知道了,我今兒個會早點回來的。」說完,便小跑步離開了。
陳伯微笑點頭,看著小少爺日漸壯實的身子,表情滿是得意又欣慰。
看來這次來到南方遙遠的莊子,也不是沒有好處的,起碼小少爺的身子越來越好了,且他這一手功夫終于能夠發揮作用了。
呵呵,就希望小少爺的神童之名也能夠發揮在這學武上頭,那麼他這一身的功夫也就不怕沒人傳下去了。
不過一晃神,陳伯就發現自己想得太遠了。果然是人老了啊!
自從那日元龍武坐著馬車出現後,每天上午只要宛蕭瀟洗完衣裳要回家,就能看見一天比一天精神的他站在家門前的路口處,一臉笑意的等著她。
雖然看到他她也很開心,但她都會控制住笑意,故意板著一張臉,假裝一臉煩躁的冷哼道︰「你又來了。」說完,仍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元龍武和她相處久了,也知道她那別扭的性子,對于她的態度不以為意,反倒是著臉湊上前去。「蕭瀟,我們今兒個去哪兒玩?上次你教我爬樹我已經會了,昨天捉魚烤魚也挺有趣的,昨天我把那條大草魚帶回去的時候,陳伯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可真是讓我大大顯擺了一次。」
宛蕭瀟睨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你倒好,我昨兒個回家的時候,衣裳都全濕了,吹了風差點沒染了風寒,要不是我連忙灌了姜湯又捂著被子發了汗,我一定要你撈更多條草魚來賠我!」
昨兒個他們是去撈魚不假,不過他這個大少爺,一下水就因為踩著石頭上的青苔差點摔了一跤,要不是她連忙攙著,只怕今兒個躺在床上的就是他了,但就算她千防萬防,在撈捕那條大草魚的時候,還是不小心讓他扯了一把,結果他倒是順勢把魚給撈上來了,她卻整個人摔進水里,弄得一身濕淋淋的。
聞言,他臉上也沒有半分困窘,反而笑咪咪的道︰「這不是好好的嘛,怎麼咒自己生病啊!」
宛蕭瀟停下腳步,空出一只手,皮笑肉不笑地邊擰著他越來越厚的臉皮,邊說道︰「我是在詛咒自己嗎?你的腦子是怎麼長的?難不成昨兒個被那草魚給甩了一尾巴,也把腦子給打傻了?!」
元龍武臉皮被擰得又疼又想笑,眨著如小狗般可憐的雙眼睇著她,直把她看得心都軟了,才裝作沒好氣的松開手,不過一張小嘴可沒那麼容易放過他。
「看來果然是傻了,我扯你的臉光看我有什麼用,不會自己想辦法掙開啊?」
他揉了揉臉,一臉傻笑的望著她,「是你我才傻呢!」
陽光下,他白皙俊美的臉龐,配上他傻乎乎的笑容,讓他看起來既有孩童的純真,又有即將一展風華的俊逸,讓宛蕭瀟忍不住心中怦然一動,似乎有種陌生的情愫在心底蔓延滋生。
像是春風吹開枝頭上的桃花一樣,蕊心粉女敕女敕的,顫顫的搖擺,有些脆弱又有些迷惘。
她之前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玩伴玩鬧著,可是忽然之間,她意識到自己是個少女,他也是個逐漸步向成熟的少年郎時,一切像是改變了,而且更糟的是,他看起來還有點傻……
當她拉回心神,就埋頭往家的方向直直走去,不再理會他。
元龍武當場呆愣住,搔了搔頭,不知自己又是怎麼惹到她了。
宛蕭瀟很清楚,在這個以白為美的世道來說,她並不算好看,因為她整日在外做活,有時候臉上還會月兌下一層皮來,即使現在大了會用一點膏子來保養,也白不太回來,皮膚仍是蜜色。
別的姑娘就是皮膚不白皙也懂得去買點胭脂水粉來擦抹,但是她跟個男孩子一樣,要是弄成那樣去干活,豈不得笑掉人家大牙?
況且家里前些年還行,這些年為了應付開支還有娘的藥費,那幾畝薄田的產出也不是給自己吃的,扣了稅的糧食全都賣了銀兩,平常母女兩個就是買些糙米和陳米還有雜糧來吃,所以她雖然力氣大,看起來又高挑,但其實非常瘦,若不是還穿著女裝,被誤人為男孩也不意外。
這樣的她,連村子里的少年們都瞧她不上,更何況是……他?
再說了,她也不該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不可能丟下娘一個人的。
一時之間,她又想得深了,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差點就過了家門而不入。
元龍武急忙追了上去,拉住她的手,疑惑又擔心的問︰「怎麼突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該不會真的著涼了吧?要不要我去請大夫來看看?」
宛蕭瀟望向他眼里真摯的擔心,不禁在心里頭輕嘆了聲,只覺得自己真是個傻瓜,明知道和他沒有任何可能,甚至他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呢,自己就平白杞人憂天了起來。
唉,他既然沒有這種心思,她若平白無故鬧了脾氣或是故意疏遠他,他只怕會覺得委屈吧!
罷了罷了,他對于這小村子來說,不過是一個短暫的過客,看在他這些日子陪著她玩耍熱鬧,她著實不該因為自己的一點小心思就把他給推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