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剛吃罷午飯,西榮帝坐在書桌前,罕見的沒再翻閱近日來的戰報,而是展出幅畫像,細細觀著。那是一幅新婚男女的喜衣圖,按照西榮的慣例,西榮皇室成員成婚後會特地留下一幅夫妻皆著喜衣且去掉紅蓋頭的畫像收交太廟,以備查錄。
這一幅,正是西葉楓與陳梨霜的圖像。
畫中男子豐神俊貌,眉眼微笑,卻是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他的滿腔歡喜,女子則面色雪白,神情溫順,謙德恭良,眉目低斂,全無陳家女兒身上的颯爽英氣。看似,好像一幅夫賢妻惠,只是••••••
眉宇微凝,西榮帝仔細看著,好像要把這幅畫看穿了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從前看了這幅畫像也不過一嘆造物弄人,可不知怎的,如今再看,卻是說不出的怪異,究竟,怪在何處?按理,以這幅畫中的陳梨霜來看,該不會做出只許夫君娶她一人的事情,當年初進京時也沒半分怪異之處,可如今,很多事情,都早已偏離了應有的軌道。
「皇上,您歇會兒?」黃公公在一旁隨侍,許久,見皇帝動也不動一下,不由得出聲。
「不必,你們都下去吧。」擺擺手,西榮帝朝外面看看,猶疑。也或許,是自己多想了。看一眼畫中女子的低眉斂目,西榮帝不由一嘆,到底,只是個女子。
「皇上。」突然,御書房的一扇窗開了,輕身一躍,明凌現在了西榮帝跟前,「二小姐來了。」
接著,梨霜就從窗外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
「梨霜見過皇上。」
「是她帶你進來的?」明凌雖然強,可還沒到這個地步。
「是。屬下無能。」
「下去吧。」擺擺手,西榮帝看眼仍是低眉斂目的陳梨霜,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純淨的藍衣,眉眼清秀,輕盈俊雅,一支素簪更是顯得整個人都出塵至極,倒真看不出已是嫁了人的。西榮帝不由得心里一嘆,隨即沉聲,「起吧。」
「是。」
「朕听說,楓兒的武功是你廢的?」
「不是。」
「哦?頭抬起來。」不知從前陳梨霜是有意遮掩還是如何,西榮帝一直未曾看過陳梨霜的眼楮,只以為也是陳家女兒一般的英氣,可如今看來,那眼楮非但英氣,還泛著瀲灩的光澤,幽幽靜靜,竟讓人一時分不清是因為天生長成還是那人的灼灼風華,西榮帝不由得呼吸一滯,轉而直視陳梨霜,「自西榮建國以來,從未有哪個西葉家的媳婦主動求休書,即便有被休或喪夫的,也只是在廟里度過殘生,永生不得改嫁。」
「謝皇上恩典。」
「哦?」冷笑,西榮帝收回視線,「你以為一身武藝,朕便奈何不了你?」
「臣女不敢,陛下乃西榮之主,一切听憑皇上吩咐。」還是無起無伏的語調。
「你就不想知道,華英是被誰害死的?」直直盯著陳梨霜的眸子,西榮帝冷聲。
「迫害皇嗣,自有西榮例律伺候。」
「想不到,朕這一生,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許久,西榮帝低低一嘆,「找個地方坐下。」然後看向梨霜,低聲,「朕當年本是打算將你姐姐陳梨雪賜給楓兒的,楓兒自幼天賦異稟,在這一眾皇子中極為突出,將來的大位自然也非他莫屬,選的王妃自然也要出身高貴,家世寬廣。怎奈當年楓兒鐵了心要求娶你,太子又心系你姐姐。為了歷練楓兒,朕的心思從未向外人透露過,自然也不好駁了太子,況且你也是陳家女兒,身子從小又不好,朕自然答應。誰料你會同楓兒立下那樣的誓言,他將來是要繼承大統的,怎可一意兒女情長?朕自然不同意,皇後一心盼著楓兒輔佐太子,當然也不願楓兒得罪了其他世家,因而在楓兒的食物中下了藥,逼他娶了幾房妾室——楓兒後來雖迫于無奈休了你,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誰才是楓王府的王妃。朕的意思,你且等等,以楓兒待你的心思,將來的後位,非你莫屬,你意下如何?」
「啊?」猛一睜開眼楮,梨霜笑笑,「皇上說的臣女不懂,不過,不是要告訴臣女誰害了華英嗎?」
「如此說來,你不同意了?」西榮帝的眸光,登時冷了。
「同意?陛下說得哪點臣女不曾同意?」
「那朕命你訓練侍衛,你是如何做的?」氣結,西榮帝的眉眼愈發陰冷。
「自然是訓練了,陛下的命令,臣女哪敢不從?」
「訓練?訓練一幫死人?」一拍桌子,西榮帝的火氣噌的上來了。
「他們都活著啊。陛下是不是誤會什麼了?臣女此舉正是為了鍛煉他們的應戰能力。」笑笑,梨霜看眼西榮帝直直看向自己的寒意,「陛下若是不信,令先前訓練的比試一番不就知道了。那些侍衛們看似可以,其實也只內功底子拿得出手,要短時間將他們訓練上去,沒有悟性,只能靠生死之搏,激發他們的潛力,否則再好的法子不練個四五年壓根兒上不去。」
「••••••當真?」
「臣女不敢欺瞞。」端直坐著,梨霜的眉眼一片清亮。
「那之前的陣法呢,四葉回秋,為何不教他們?據朕所知,那二十個侍衛個個都比原來的四衣侍衛厲害。」
「四葉回秋看似簡單,其實對人員的選擇極為苛刻,單說青衣的霹靂拳,這樣的造詣天下間也找不到幾個。其實其他的陣法倒有幾個適合的,不過臣女剛準備教習陛下就將人派回去了,陛下贖罪。」
「如此,好。」這話西榮帝當然不信,只是,看眼梨霜一直的從容,西榮帝的眉眼深了深,又低下頭,「方才朕說的話••••••」
「梨霜不知。」恭敬一禮,梨霜高聲,「臣女告退。」
「下去吧。」
還真是,跟自己之前推敲的所差無幾呢。
看眼那一大坨的亭台樓閣,梨霜不由的一笑,還好,只是五年。
「二小姐。」明凌,真不習慣這個稱呼,看一眼梨霜,他趕緊行了一禮,「奴才送您回去。」
「不用。」頭也不回,梨霜身形一閃,又不見了。
眨眼間快過年了。
西榮國都里的人也越發多了起來,返鄉的,運貨的,拜謁皇帝的,因過年而暫時不忙碌的,一個個安安逸逸,樂樂呵呵的,不論貧富尊卑,連讀書巷過後那片宅院里居住的人也是如此。快過年了啊,到時候大赦天下,又能吃幾頓飽飯了。
過了那一片小院,轉個彎便是一家小飯館,只是家飯館。飯館不大,只幾張桌子,幾條粗糙的凳子,再往里便是狹小的灶間,墨紫衣的婦人發髻高盤著,正忙碌的上上下下。一旁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瘦骨伶仃的充當著小二的角色。
「客官,您坐。」如平常一般招待,那孩子一抬頭,卻不由得愣在原地,訥訥,「娘,娘?」
「怎麼——哎呦,孩子不懂事,客官,您坐。」饒是嘴上鎮定,婦人還是忍不住的紅了臉,偷偷瞥著那舉止閑雅的「客官」。那約是個剛滿二十的少年,一身的墨衣,上面刺著大片大片的紅線,彎彎繞繞,纏成了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墨發半披半束著,周身再無別的裝飾,卻愈發襯得面如美玉,眉眼英爽,貴氣逼人。唇角含笑,那少年也不客氣,徑直坐到了最外面的張凳子上。「啊,客官,您要什麼?」
「來碗清湯面,半碗腌菜,一斤米酒。」梨霜,看著別人呆愣自然心里一片得意,轉而眸子暗了暗,溫聲。
「好,好!小子,還不快去。」
飯很快就上來了。湯水清淡,面條筋道,腌菜則極為脆女敕,入口酸辣,配著甜甜的米酒,一時之間,梨霜吃的很是盡興。
「老板娘,听說齊老二在這一帶居住?」
「齊老二?是啊,就在,就•••••••」
「在戊字號最里邊,」瘦弱的孩子插口,「不過他好些天都沒出來啦,往常他都要出來講笑話的,就在我們家門口,還要收錢。」
戊字號最盡頭,是一間破敗的,屋子吧。因為只有一間房,門窗吱呀,在風中發出蒼老的聲響。屋內的設施更是簡陋,土炕,瓦盆,兩條凳子,一堆破敗的碗碟。穿身墨藍起毛的衫子,枯黃的頭發蓬松,六十多歲的老者蹲在炕邊兒上,滋滋的吸著土煙,眸光渾濁。
「真不容易,可算讓我找著您了。」舒展身子一笑,梨霜靠在落了灰的門邊兒上,笑吟吟的打量著陳齊魯——西榮第一說書人。「混的可以啊,還有衣裳穿。」
「咳,你,」老臉嗆得通紅,陳齊魯打量眼梨霜,聲音喑啞,好像個死了多年的僵尸,「無霜?」
「也沒傻。」煞有其事,梨霜點評。
「我,」抖了一下,陳齊魯終于顫微微地下了炕,艱難的站起身來,「聲音不行了,老了。」
「沒事兒,老當益壯不是。正好,相聲界還指望著您重出江湖呢。」頭歪歪著,梨霜還是嘻嘻的笑,「而且,沒想到啊,您老竟然還一直在讀書巷窩著。」
「哎,我可沒說。」陳齊魯急的,好像痰要咳出來了,卻仍是嚷嚷,「我,這事兒我也就跟無敵說過,其他人,哎,我,我可一點兒也沒透露。」
「那怎麼著?為了感謝您,我再掏點兒銀子?哎呀,您老縮什麼呀,我身上有鬼?」
「這個,這個,你,到底打算•••••••我一把老骨頭了,這幾年真沒亂說話,就算說了,反正我也沒說,你可不能,哎,不能••••••」又喘起來了、
「放心,我不要你的命。」擺擺手,梨霜看那一臉的窩囊看夠了,這才說,「但是呢,你知道的太多了。嗯,正好,我需要您的一口之力,所以,要麼痴呆,要麼辦事兒,您看著辦。天黑了我過來看您的決定,走了。」
「哎,你••••••」眸光閃了閃,陳齊魯終是沒再說話,看了眼窗外西斜的冷陽。
棋行天下,這時候無敵正興高采烈的賭著棋,順便捏捏贏來的大把黃金,還喝兩口比賭金還要貴的竹葉青。
「他是誰?」在暗角里耷拉著,秦武陽頭也不回。
「無敵。」
「無敵?砸場子的。看著點兒。」
「哎。少爺,家主來信兒了——讓您回去過年。」
「跟他說,我不去。」擺擺手,秦武陽剝開個柚子,吃著,「還有,我打算在西榮長住。去傳信兒。」
「可是,少爺,家主說了,那劍法他會,他來教您。」
「他?一個大男人跳劍舞的哪有女人好看。對,你傳信兒,就說他要願意穿著羅裙教我,我立馬回去。」
「可!」
「他是誰?」這時,棋行天下又進了一個人,比無敵的年紀略輕些,氣貌出眾自不必說,關鍵是那身衣服,和來人好像跟無敵打了聲招呼!「不會是無霜吧?」在沒進鎖堯山之前,無霜的衣衫雖時常變換,這身刺著曼珠沙華的墨衫卻是唯他所有,布料雖不稀奇,可手法,卻是天下獨有。這件事兒雖因布料太過平常而少有人知,但秦武陽卻很是清楚,起碼,秦家如今還沒一個可以繡出那般效果的繡娘。而秦家的支柱產業,正是刺繡藝術,藝術!就是刺繡的樣子和手法。至于其他那些照樣抄襲的,垃圾!根本不配入秦家人的眼。
「不會吧?」松月也是一愣,隨後有些歡喜,「要真是倒好,少爺,不妨您和他比比,看看到底誰強?屬下覺得一定是少爺。」
「得了吧,有那時間本少還不如找個美人兒呢。」確定來人的面容並不熟悉,秦武陽無趣的擺擺手,嘟囔,「還以為這次來有的玩兒呢,沒想到麻桿兒還是那個個窩囊廢,才幾天就撐不下去了,無聊。」
「少爺,可您要是虧本了了,家主••••••很慘?」
「去你的!本少會輸?最多就是讓那小子多蹦兩天而已。」撇撇嘴,秦武陽把柚皮扔到一邊兒,「去給本少打听打听,看看哪兒又出了什麼美人。」
「好——少爺,添小姑娘前天來了,不對,添家人都來了,連那些記名弟子也一樣。」
「那個莽夫。得了,你也不看看那添小妞,歪瓜裂棗的不說,還是個沒長開的女敕歪瓜。听說沈家有個小女兒。」
「沒啊,不只個兒子嗎?還剛會跑。」
「蠢!我說的是沈左相,听說比沈玫還漂亮,給本少帶過來。」
梨霜,自然是那少年。她真沒打算听過別人說話,可不知怎的自打修煉生之靈氣她的听力就暴漲,加之她最近對秦武陽又有些好奇••••••看眼無敵理所當然的勝局,梨霜笑笑,喝口苦茶。
真期待呀,麻桿兒的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