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說的是 第六章

作者 ︰ 席絹

咚咚咚咚咚——

位于宣政殿廣場上的更鼓樓,傳來五通鼓聲,是五更天了。

卯時,通常是皇帝應該醒來的時刻,也該是整個上皇宮都忙碌起來的時刻。

然,本該卯時起身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晏起,直至辰時方才從明夏宮離開,勿勿趕往宣政殿而去,將那些負責服侍皇帝穿衣的更衣御侍給趕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他們生平第一次在皇帝行進時為他洗臉梳發更衣著裝,一切都要快快快!既要快,又不能出錯,當然更不能為了求快而動作粗魯,讓皇帝感到不適。而且皇帝在穿衣的同時,左右手都各拿著幾分奏章看著,因為那些奏章都是今日朝議上要討論的事項,還是得再多看一下,以防有所疏漏,而這,當然讓更衣御侍們的工作進行得更加困難。

皇帝大人無視眾人的忙碌,最外層的龍袍才套上,人便徑自往前殿移動,踏上宣政殿前的最後一刻,帝冠才剛戴好呢。

「皇上駕到——」御前領侍洪亮渾厚的聲音廣布于大殿每一個角落。

「吾皇萬歲萬萬歲——」群臣一致躬身朝拜。

當這些聲響在前殿響起的同時,後殿的一大票人都虛月兌的倒在地上喘大氣,無一例外。

向來勤政的紫光帝,即位以來第一次早朝遲到,自然引起了廣大的關注,並且造成了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後果。

天曉得這兩年來庸碌無為、表現平凡的明夏宮,怎麼會突然得到聖眷?

她究竟做了什麼?硬要說的話,也不過編寫了一冊無關緊要的童蒙書,似乎還不足以讓皇帝另眼相待不是嗎?

難道這兩年來,明夏宮「老實本分」的性情都是裝出來的?其實另有高超手段,讓皇帝為之沉迷?沉迷到甚至忘了要保持朝廷勢力的平衡?這明家已經如此勢大,若是再出現一個寵妃,那明家還不飛天了?!

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麼呢?

而,那個能令皇帝生平第一次晏起的明夏宮,又是怎麼做到的?

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

匡!踫!砰鏘!

不夠!丟得還不夠!再抓來一只玉杯,就要砸下去——

「娘娘!娘娘!請您息怒,這是皇上親自賜下的紫玉杯啊!這可丟不得!」雲揚苑女官趕忙上前阻止。

張妃高揚的手一頓,沒有太多掙扎的讓女官將紫玉杯給取走。呆呆在原地站立了好一會兒,才虛軟了身子,歪在涼榻上先是垂淚,接著痛哭,滿心的氣怒委屈無從發泄,只能不斷的捶手頓足。

「娘娘,您別這樣,請千萬保重身子啊!」女官走上前安撫,使眼色讓躲在角落發抖的兩名小丫頭過來,又是倒茶又是遞巾帕的團團轉。

「保重什麼?有什麼用!我死了算了!反正也沒人在意!嗚——」

就在張妃哭哭啼啼的嚷叫中,一名華服老婦沒讓人通報,步履矯健大步走了進來。人還沒到門口就一頓訓斥︰

「唷,這是在干什麼?閨女兒,妳哭成這樣像什麼話?不成體統!別忘了妳可是堂堂日曜皇朝的帝妃啊!妳還當自己只是個三歲的蓬門丫頭,可以任意撒潑啊。」

「阿娘!阿娘啊……您可來了。嗚……您再不進宮來看女兒,女兒只怕要死啦。女兒心底苦啊,苦死了,阿娘,嗚……」

見到娘親到來,張妃撲進母親懷中,什麼也不顧,光是訴苦告狀都來不及了。「阿娘,您可得幫女兒作主。那明夏宮真是欺人太甚,不知道使了什麼媚計,讓皇上同意將予交由她養育!這算什麼啊?那是我兒子啊,我三十歲好不容易才生下這麼個寶貝兒子。每個月只能見兒子一次,想要多看幾次,都得上頭宮妃同意,可現在……現在這算什麼?生母見不著兒子,養母卻天天可見。太不公平了,阿娘。那明夏宮太過霸道,就算娘家勢力大,就能這樣作威作福嗎?這種違反宮例的事,也只有她才干得出來了!」

「妳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我兒子都快沒了,怎麼冷靜!娘啊,您救救我吧,救救您那可憐的外孫吧!予若真的落到明夏宮手上,他會死的,一定會死的!嗚——」

老婦人見女兒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情緒,只好對女官道︰

「讓她們都下去干活兒去,別杵在這兒偷懶。妳一個人守在苑門外就行了,沒傳喚不要進來。」

「是。」女官很快指揮清場,小丫環們將滿屋子的凌亂整理完後,都退下了。

被御封為順貞夫人的張老太太由著女兒哭泣發泄,好一會兒後,才道︰

「好了好了,妳急巴巴的央求我進宮來見妳,就是為了讓為娘的看妳哭嗎?妳再哭下去,宮門都要下千兩啦(落鎖)。妳當為娘什麼身分,難不成還能在皇宮里過夜?」

張妃自哀自憐地哽咽道︰

「是,咱是什麼身分?也不過是個區區側妃,上頭三個宮妃想怎麼欺壓就怎麼欺壓,就算存心把咱往死里整,冤死了也只能認!」

「說這什麼話?沒志氣的東西!皇上對妳可是沒話說的,都封了側妃了,還怕沒有再往上晉的機會嗎?哭什麼哭?在娘面前哭個什麼?要哭就到皇上面前哭,妳倆青梅竹馬,不是向來說得上話嗎?下次皇上召妳侍寢時,妳好好想一下,要怎麼讓皇上改變主意,也要記得跟皇上提一下,看看妳有沒有晉位的可能。那『藏冬宮』不是還空著嗎?除了妳,誰有資格進住不是?」

「娘,您想得太簡單了!這宮里規矩多,自從皇上登基後,對後宮多有冷落,一個月才許見一次,不像以前當個閑王或當東宮太子那樣說見就見。眼下女兒是既煩又急又怕啊!兒子就要落到明夏宮手上,您也知道當年那明恩雅與我水火不容,舊怨難以計數,也不知道明夏宮會怎麼對付我兒!而且听說那些即將在八月娶進來的新妃,不但家世驚人,連容貌都是人間絕色。娘啊,女兒離四十不遠了,歷來後宮常例是年過四十的妃子就不再被皇上召幸了,還想什麼晉位呢!女兒這一生已經沒有指望了?!誰叫咱家沒勢力呢!」

「什麼沒勢力!妳忘啦,半年前妳求皇上給妳哥哥安排個職務,如今志富他啊,可是堂堂的主客員外郎呢!這官兒可不小,算起來也是個五品,多風光啊。別人是官,咱家一門也都是個上得了場面的官!」張老夫人認為自己身家也很傲人,出門在外,誰不巴結討好來著。

張妃當然知道自己家里的父親兄弟們都被封了些不太重要的官職——因為這些都是她努力向皇帝央求來的。

「娘,如果您想要咱張家世代永昌的話,就得好好保住予,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把予交給明夏宮!」

「所以娘才要妳去跟皇上哭啊!也別等下次召幸了,妳直接遞牌子去上皇宮那邊求見皇上——」

「女兒是想這樣做,但想向上皇宮遞牌子,得先經過三正妃的把關簽核,我怕會被阻擋。」將心比心,她自己就對所有側妃刁難有加,甚至連她們臉上的妝、頭上的裝飾、穿的衣料都管束著——反正誰也別想有「妖媚惑主」的機會。

「那三個女人竟敢如此跋扈?!」張老夫人怒問。

「是啊,娘。所以女兒才委請您進宮。妳是皇上敬重的乳母,去求見皇上,自然不會有人怠慢阻攔。您先去皇上那兒說說,讓皇上親自召見我,那我就不必去看那三宮的臉色了。」

張老夫人想一想,覺得很有道理。皇上一向對她禮遇,雖然這幾年來,只有在過年時才能拜見皇上一次、說幾句客氣話,但賞賜下來的禮品也不少。

如果那明夏宮正受寵的消息是真的的話,想必其他宮妃主動向皇帝提個什麼事兒,都會被不當一回事的擱置不理會吧?

所以,眼下也只有出動她這個長輩了。

「這樣吧,等會娘就去內務府遞牌子。我想皇上應該會很快在這兩天內召見我。我會跟他提予的事,還有也讓皇上召見妳,妳到時可要好好把握機會,知道嗎?就算改變不了予的事,妳好歹也要想個後路,至少趁新妃地位未定時,看看能不能讓皇上將藏冬宮封給妳。這樣妳才有機會明正言順的把兒子養在身邊。知道嗎?」

「女兒知道了。」張妃點點頭,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母親身上。

紫光帝天澈目前有七個妃妾,通常每四日臨幸一位,一個月的時間也就打發了。每個妻子都照顧到,盡了身為丈夫的責任。閨怨自是閨怨的,但因為一視同仁,所以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直到情況有所改變,有人開始得到特別的對待……

在十五那日過後,宮里宮外都有些不尋常的浮動,不止明恩華的娘家人遞牌子過來拜見得更勤了,許多委托也都透過這些夫人的拜見傳達到她手上,非常的擾人,卻又不得不見,連她那全心禮佛早已不問世事的娘親,也被宗族里的人給送進宮里見她。

已經當官的人倒沒說些什麼,倒是那些既沒本事通過科舉,又沒實才讓人舉薦的人,拼命捎來消息,渴望從她這邊得個一官半職。他們都一致認為明家現在只有五個人在朝廷任職,委實太少了些,憑聖上對明家的恩寵,再多來十幾個人人仕,也算合理。不必非得擔個要職,就閑差即可,這樣走出去多麼風光,好過在家里賦閑,鎮日只曉得逗鳥賽狗,無所事事。

明氏家族富貴百年,如今枝葉繁茂,是養出了一些優秀的文才武才,但也養出了難以計數擅長享福卻無甚才能的草包公子哥兒,其中更不乏仗勢欺人之輩。

別人都當她現在是紫光帝眼前最說得上話的寵妃,看那張妃三天兩頭的上門冷言冷語,以及詠逢迎交好的表面下,那掩不住的妒意等等,就知道現在世人是怎麼看她的。

她就這樣被推到浪頭上了。只因那一夜之後,皇帝刻意在早朝上遲到,沒給她掙扎或思考的時間,煩亂的日子就接踵而來。

她能怎麼辦呢?

「哎,娘娘,先別吃,這蓮心還沒挑出來呢!」明翠見主子隨手在桌上拈了顆新采下的蓮子送入口,趕忙驚叫著。

好苦……

她被苦得說不出話,但沒吐出來,還是堅持的嚼了兩三口,迅速將苦得可比膽汁的生蓮子給吞下。

「快喝杯蜜茶吧!」明翠動作利落的將茶奉上。

明恩華很快接過,一口灌完。喝完後,才想到︰

「怎麼會有蜜茶?」

「娘娘,妳忘啦?等會兒予瞳公主會過來跟妳請安呢!這是給公主備的。」

「啊,是了。予瞳要來呢!」雖然還滿嘴苦,但忍不住笑了。

身為正宮妃的好處是隨時可以召見自己的親甥女。雖然得到內務府報備,每次都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自從皇帝下旨令明夏宮從下個月初一開始,將三皇子、四公主帶到明夏宮撫養後,宮里的人無比乖覺,這下再也不必讓人勤跑內務府了,昨天人家自動來說明啦︰四公主可隨時來向明夏宮請安,天天來請安,以全孝道。

得勢眾人捧,說的就是這情況吧?

人人都會對她大開方便之門,讓她明白何謂在宮里橫著走。

這種高高在上的張狂、似乎天下盡在我手掌握的權力滋味,莫怪能輕易使人墮落,抓了就不願放。

就在她怔仲體味著權力時,一聲清脆嬌軟的童音撲來——

「姨娘——」

「瞳瞳!」她驚喜叫著,蹲跪著身子,將撲進懷中的小人兒牢牢抱住,一時忘了想為什麼沒有人通報,而予瞳卻已經跑到懷中來。

明夏宮人人各司其職,從宮大門口一路到她現在所在的花廳,至少有三道把關的人。再怎麼說,也該有人傳聲領路才是吧,怎麼會就這樣讓予瞳一個人跑進來?

明恩華心中雖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因為太歡喜了,所以也就把所有雜思都擱開不理,只專注摟著懷中小人兒,道︰

「瞳瞳寶貝,這幾日好不好啊?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來,姨娘看看有沒有長高了、有沒有變漂亮了。」

「我有變漂亮!案皇說的。」小鮑主很認真的回答著,而且還一臉得意的樣子。說完就轉頭找證人。「父皇,您有說過的,對不對?」

父、父皇?

明恩華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望向門口那個笑吟吟的挺拔偉岸身影。

四周的人何時跪成一片?她竟無所覺?!

「是啊,予瞳愈來愈漂亮了,是朕最美麗的小鮑主。」心情很好的皇帝邊向她們走近,邊說著。

「臣妾叩見皇上——」

她忙要跪,被皇帝一手拉起,那只手很順理成章的環住了她的柳腰。在她怔怔直視帝王的臉時,听到帝王以好听的聲音在她耳邊道︰

「素顏朝天,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朕今日是來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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