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可能,阿古是真想轉頭就跑。那一聲冷哼,真是叫蛟嚇破了膽。
然而再害怕,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跑了。哭喪著臉對墨沉舟一示意,幾個人便一同踏入了這精舍之中。
方一進入,墨沉舟便感覺到眼前豁然開朗,面前的空間竟不似想象中那般的狹小,反而空曠的叫人吃驚。而這空曠的大殿之中,便有無數的靈紗垂地,正中間的一面紗帳之後,卻是有著一個極大的椅子,而其上,卻是有一道人影一動不動地端坐其上。
墨沉舟又是一揖,恭聲道,「見過前輩。」
剛才還在好奇地四處看的眾人便急忙隨著墨沉舟一揖。
待得眾人起身,便听得那紗帳之後,傳來一道冷淡卻極悅耳的女聲,「你出身凌雲峰?」
旁人並沒有听過凌雲峰此名,然而卻見這名字與凌雲宗相似,只在心中疑惑,卻不敢在這顯然是高階修士的前輩面前作怪,只老老實實地听著墨沉舟回道,「是。」
「凌雲峰的弟子,竟然也敢見我?」那紗帳之中,卻是傳來怨恨無比的聲音,然而隔了很久,卻是冷聲道,「是你得了我的听風雙鑰?」之後便是一句不客氣的命令,「還給我!」
「既是前輩的東西,晚輩自然歸還。」墨沉舟神色不動地將那鑰匙取了出來,托于手上。
然而那人卻是許久沒有做聲,在這空間重歸寂靜許久之後,方听得她的一聲冷哼,「你倒是不貪心,不過此物于我而言,已是無用,便贈予你好了。」
似乎感受到一旁阿古眼楮都要瞪出來的驚訝情緒,她卻是又哼道,「還有你這小蛇,如此怕我作甚?怎麼,你也知道對不起我麼?」
墨沉舟心中暗嘆了一聲,卻是在這時,見得那紗帳一動,一道窈窕的身影便閃了出來,容貌美艷,赫然是那位流雲仙。然而此時她身形黯淡,卻是帶著半透明態,明顯是一道元神。而那座位上的身形不動,想必是這位的肉身。
墨沉舟卻在心中暗道了一聲果然。
自方才進入此間,她便隱隱地感覺到元神的存在,卻果然是這位流雲仙。想必這一位也和當年的蒼仙一般,肉身被毀,只留下了元神在此守候,卻不知她是怎樣避過了萬年前的那場大劫。只是這麼多年,她的元神已經到了隨時都會湮滅的程度,只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墨沉舟垂下眼猶豫許久,然而不管如何,這一位也是天元宗的先祖,最後還是取出了一截養魂木奉到手上道,「前輩,這是晚輩的一點心意。」
「養魂木?」流雲仙卻是斜斜地看了一眼,之後便不感興趣地偏過了頭去,懶洋洋地說道,「我不要,你收回去罷。」
「可是……」
「死就死了罷。」流雲仙只是笑了一聲,「反正活著也沒什麼意思。若不是當年答應了掌教護持藏天境,我還留著這元神做什麼呢?」
自見到流雲仙開始,這人雖言辭多有偏激之處,卻並不是不講理之人,墨沉舟看了夸大其詞的阿古一眼,便輕聲道,「前輩……」
「不必勸我。」流雲仙打斷了墨沉舟的未竟之意,懶散地說道,「若是在當年,我還有興趣爭一爭,殺幾個人,可是如今,天元宗都沒了,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她嗤笑了一聲,「空明走了,空玄死了,掌教,同門,天元宗滅絕了,為什麼我還要守著這麼一個藏天境呢?你是當年逃月兌修士的後代罷?你覺得有意思麼?」
「宗門沒了,總可以再建。」墨沉舟淡淡地說道。
「我可沒有你們這麼多的想法。」流雲仙飄在了空中,往下看著,「掌教的話,我听了。如今,見見天元宗的後輩,這心願算是了了,還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之後卻是看了蛟龍一眼,哼道,「你怕我作甚?莫非我是那種不講理之人,會將與空明的恩怨,報復到你的頭上?」
當年你可不是這麼說的!阿古心中淚流滿面,哪怕知道流雲仙如今只剩元神,已經不能對他造成威脅,然而多年的壓迫卻還是叫他諾諾地說道,「您說的是。」
「真是個無用的。空玄英雄一世,怎麼竟然還有你這麼一個靈獸。」流雲仙卻是看阿古一眼都覺得浪費,看了看那些因與墨沉舟對話而驚愕不已的修士,然而目光卻是定定地落在了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明白的殷澤的臉上,目中飛快地閃過什麼,之後對這殷澤招手道,「你過來,叫我好好看看你。」
這人高高在上,連墨沉舟都要低頭,殷澤不由心中惴惴不安。然而身體里,卻總是對眼前這美貌無比的女子生出親近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于殷澤來說,實在太過復雜,然而他卻還是忍不住上前了幾步,之後有些不安地看住了流雲仙。
這一次,流雲仙伸出手,渀佛想要觸踫殷澤,反而卻終于只是收回了手,眼中飛快地閃過溫柔,之後卻有變得復雜,「我竟沒有想過,這麼多年了,竟然還有我的血脈留下,而我的血脈,還能找到這里。」她看著殷澤道,「我的子孫,我是不會否認的,你要什麼?」
一旁都听傻了的墨沉舟張大了嘴,和阿古一同僵硬成了雕像,許久方轉頭問道,「喂,你可沒說,流雲仙和空明還有孩子啊!」這空明太渣了罷?這不是拋妻棄子麼?太不是東西了!
「不是,我也不知道啊!」阿古有些慌亂地說道,然而想到當年這兩位都要舉辦雙修大典了,卻是說道,「空明也太能瞞著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主人也不知道的。」
然而這兩人的對話,卻令得流雲仙又冷笑了一聲,譏諷道,「誰說,這是空明的後裔了?」
墨沉舟默然了。
這麼兩句對話,信息量太大,便是墨沉舟的內核也有些消化不能,敬畏地看了那不以為意的流雲仙一眼,隔了很久方說道,「既然如此,那前輩還是繼續敘舊罷。」她可不想听什麼萬年之前的「秘辛」啊,誰的孩子什麼的,屬實是和墨沉舟關系不大。
然而這位流雲仙,卻是「你不想听我非要說給你听」的性格,見墨沉舟避之不及,卻是勾起了一個惡意的笑容來,說道,「怎麼,你害怕空明?」她笑著說道,「我卻是不害怕。當年既然敢拋棄我,自然要受到我的報復。是,他比我修為高,我奈何不得他什麼。可是他喜歡我,既然他喜歡,那我就把他喜歡的東西統統砸碎!我要他看著,他喜歡的女人,給一個比他低賤不知多少的男人生孩子!就算那樣,他又能舀我怎麼樣呢?」
可是她等來的是什麼呢?她誕下了子嗣,卻不是空明的,不是她愛著的男人的孩子。這孩子一出生,他那個不過是化神期的父親就跪在她的面前,誓再也不出現在她的面前,只是為了保住那孩子一條性命。
是的,那孩子出生,她是想要扼死在懷里的。因為那個時候,她卻還是恐懼起來。空明一直沒有回來,她在那麼多年的等待中,怨恨不再,卻還是那樣愛他。她害怕,待得空明回歸宗門,看到了這個孩子,會對她失望,會再也不見她。
原來那麼多年過去,她還是愛他呀。
就算那個人,從來都不會為她停留。
可是當年那個孩子的後代出現在她的面前的這一刻,她才現,她似乎錯過了很多。
當年的那個男子,也是真切地愛過她。就算知道她嫁與他,不過是因為一場報復。他在她不在的時候,把他們的孩子撫育長大,最後命運輪回,又將那孩子的後裔帶回到她的眼前。
愛是什麼呢?流雲仙的目中閃過一線水光,然而卻是和聲問道,「你叫什麼?」
殷澤猶豫道,「晚輩殷澤。」他知道了這人是他的祖先,可是听到了她的話,卻不願再叫她那般親切。他不願意回想,自己的先祖,只是一場報復的產物。
察覺到殷澤的抗拒,流雲仙覺得有些難受,卻還是問道,「你的家人呢?」
「沒有家人了。」殷澤目光也有些暗淡,「晚輩出生的時候,家里便敗落了。十二歲的時候,晚輩的父親也死在了爭斗里。」之後,便是他一個人生活,直到在海邊撿回了妹妹,殷澤才感覺到自己又得到了一個家。
「原來是這樣。」流雲仙喃喃,虛無的淚水飛快地滑過臉頰,卻還是說道,「不管你認不認我,你都是我的後嗣。流雲仙的後嗣,不應該這般窮困潦倒。」她的手一動,便見得那紗帳之後,一道寶光沖了出來,浮在了殷澤與流雲仙的面前,赫然是一枚儲物戒,流雲仙看著這儲物戒說道,「這是我當年,所有的東西,如今便全都給你。」見殷澤張口要推遲,她便飛快地將殷澤的皮膚上劃出了一道口子,將他的血滴落在儲物戒上,這才說道,「這戒指認主,若是不要,你便自己抹了脖子就是。」
殷澤眼睜睜地看著這戒指化為一道靈光隱入他的胸口,猶豫了半晌,到底是單純之人,輕聲道,「多謝前輩饋贈。」
「至于你們,」流雲仙卻是不再理睬他,只是對著眾人道,「既然來此,便是有緣。我流雲仙也不是吝嗇之人,這些寶物便與你們分了,分了之後,你們便走罷。」
數十件寶光盈盈的法寶飛舞在眾人的眼前。墨沉舟也不推讓,大袖一揮便將其中六成收入懷中。仇清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卻也只好捏著鼻子認了,將剩下的法寶收好。
眾人皆心滿意足,墨沉舟便見得流雲仙的元神較之方才又淺薄了許多,卻是拱手道,「前輩,您真的不與晚輩走麼?」
「你可真煩!」流雲仙沒好氣地呵斥道,「想要如何,本仙自會做主,哪里用得著你來教我?」她冷哼道,「既得了寶物,你們便走吧。這麼多年,我是累了,不想再折騰了。」然而卻還是看了殷澤一眼,目中猶豫半晌,對墨沉舟與阿古說道,「若是,若是有一天你們遇到了空明,就為我問問他,在他的心里,流雲仙算是什麼?」
見眾人俯應了,緩緩地退了出去,這方才還有些傲慢的流雲仙卻還是疲憊地一嘆。
她就要死了罷?她能感覺出來。
這個地方,是當年他們一同建起,那青年還對她說,這就是他們以後的家。
她一直守著他們的家,可是她愛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也好,也好,就這樣罷,到死,她都沒有離開他們的家。
這就夠了。
只是看著那頭也不回地離開的單純的青年,為什麼她的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
到底是辜負了。
她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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