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昏燈。♀
淒淒慘慘的燈光,照著床上老婆婆的尸體,也照著杏子和橫路慘白的臉。
這是他們的母親,為他們的成長辛勞了一生,他們報答她的是什麼?
寅次郎遠遠的站在屋角的陰暗里,垂著頭,仿佛已不敢再面對他們。
因為這老人本來不該死的,只要她沒有忘記自己不應該做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她就絕不會死,但是在自己的孩子面臨災難的時候,她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所以,她死了,只給孩子們留下了無限的痛苦。
橫路忽然回頭看著寅次郎,道︰「你走吧!」
他的臉已因悲痛而扭曲︰「你替我們的娘報了仇,我們本該感激你,可是……可是現在我們已沒法子再留你。」
寅次郎沒有動,沒有開口。他明白橫路的意思,他要他走,只因為不願再連累他。
可是他絕不走。
橫路忽然大吼,道︰「就算我們對你有恩,你已報答過了,現在為什麼還不走?」
寅次郎道︰「你真的要我走,只有一個法子。」
橫路道︰「什麼法子?」
寅次郎道︰「打死我,把我抬出去。」
橫路看著他,熱淚已忍不住奪眶而出,大聲道︰「我知道你有功夫就認為可以對付他們了,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
寅次郎道︰「不知道。」
橫路道︰「他們又有錢,又有勢,他們的大首領養著的打手,最少也有三五百個,據說里面還有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被警察搜索得太緊,才改名換姓,躲到這里來。」
他又在吼︰「就算你功夫還不錯,遇見了他們,也只有死路一條。」
寅次郎道︰「我本來已無路可走。」
他垂著頭,他的臉在陰影中。橫路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听得出他的聲音里的悲痛和決心。
悲痛也是種力量,可以讓人做出很多平時不敢做的事。
橫路終于長長嘆息,道︰「好,你既然要死,就跟我們死在一起也好。」
只听一個人在門外冷冷道︰「好,好極了。」
「砰」的一聲響,很厚的木柵門已被打穿了一個洞。
一只腳從外面伸了過來,又縮回去。
接著又「轟」的一響,旁邊的磚牆也被踢穿了一個洞。
這人的腿好硬。
寅次郎慢慢的從陰影中走出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群人,身材最高大的一個正用左手捏著右拳,斜眼打量著寅次郎,道︰「你就是那個寅次郎?」
寅次郎道︰「我就是。」
這人道︰「我叫鐵腿。」
寅次郎道︰「隨便你叫什麼名字都一樣。」
鐵腿冷冷道︰「我的腿卻不一樣。」
寅次郎道︰「哦?」
鐵腿道︰「听說你很有種,你若敢挨我一腿,我就算你真的有種。」
寅次郎道︰「請。」
橫路的臉色變了,杏子用力握住他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冰冷。
他們都看得出寅次郎已不想活了,否則怎麼會願意去挨這只一下就能打穿磚牆碟腿?
可是他們反正也只有死路一條,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死又算得了什麼?
「去他娘的,死就死吧!」
橫路忽然沖出去,大吼道︰「你有種就先踢老子一腿。」
鐵腿道︰「也行。」
他說打就打,一個側踢直打出來,迎面痛擊橫路的臉
每個人都听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碎的卻不是橫路的臉。碎的是鐵腿的腿骨。
寅次郎突然出手,一腿踢在他的腿上上,反手一掌,猛切他的小月復。
鐵腿痛得整個人都像蝦米般縮成了一團,痛得滿地直滾。
寅次郎看著他後面的人。一群人都帶著武器,卻沒有一個敢動的。
寅次郎道︰「去告訴你們的大首領,想要我的命,就得找個好手來,像這樣的人還不配!」
大首領正在後花園里面吃早點,他喜歡清晨在樹蔭下吃飯,他身後站著一群人,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看來好像是個中學教師的中年人,距離他最近,如果不是這個西裝男的雙眼四周有兩個環形青色胎記,應該還算很英俊,坐在輪椅上面腿上打著石膏碟腿,離得最遠。
不管站得近也好,站得遠也好,大首領在吃早點賞花的時候,絕沒有一個人敢出聲的。
大首領忽然放下筷子彎下腰,仿佛想去嗅嗅花香,卻突然出手,用兩根于指捏住只飛蟲,然後才慢慢的問道︰「你們說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穿西裝的看看鐵腿。
鐵腿道︰「他叫寅次郎。」
大首領道︰「寅次郎?」
他用兩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只飛蟲,忽然轉身,盯著鐵腿,道︰「你的腿就是被他踢斷的?」
鐵腿道︰「是。」
大首領道︰「是你的腿硬,還是他的?」
鐵腿垂下頭,看著那條打著石膏的腿,只有承認︰「是他的腿硬。」
大首領道︰「是你勇敢?還是他?」
鐵腿道︰「是他。」
大首領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改個名字,叫廢物阿貓阿狗?」
鐵腿慘白的臉已經開始扭曲變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邊的西裝男,忽然躬身道︰「他已經盡了力。」
大首領又嘆了口氣,揮手道︰「叫他滾吧。」
西裝男道︰「是。」
大首領道︰「再弄點錢叫他養傷去,傷好了再來見我。」
西裝立刻大聲道︰「大首領叫你到財務去領一萬美金,你還不快點感恩。」
鐵腿立刻強爬下輪椅磕頭如搗蒜,大首領卻又在嘆氣,看著這西裝嘆著氣苦笑道︰「一出手就是一萬美金,你這人倒是大方得很。♀」
西裝男微笑道︰「只可惜我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首領大笑,道︰「你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會說老實話。」
等他的笑聲停止,西裝男才悄悄的道︰「我還有幾句老實話要說。」
大首領立刻揮手,道︰「退下去。」
所有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朝陽將大老板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賞著自己的影子。他肥而矮小,卻欣賞長而瘦削的人。
西裝男瘦而長,可是他彎下腰的時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頭看他。
他彎著腰,聲音還是壓得很低︰「那個寅次郎,絕不是沒有來歷的。」
大首領在听。這個人說話的時候,大首領總是很注意的在听。
西裝男道︰「鐵腿是水越流出身的,近年來水越流雖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們的獨門功夫仍然有它的獨到之處。」
大首領道︰「水越流不壞。否則我怎麼會花七千美金一個月用他。」
西裝男道︰「可是那個寅次郎,卻一下子就把他廢了,由此可見,寅次郎這個人很不簡單。」
大首領冷笑。
西裝男道︰「奇怪的是整個東京,卻查不出他的來歷。」
大首領道︰「你調查過?」
西裝男道︰「我已經派地面上耳目最靈通的包打听調查過,都沒有查出來。」
大首領本來一直在慢慢往前走,突然回頭站著,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西裝男道︰「這個人留在附近,遲早總是個禍害。」
大首領道︰「那麼你就趕快叫人去做了他。」
西裝男道︰「怎麼做?」
大首領道︰「用槍、用刀,總之用可以做了他的方法都可以。」
西裝男道︰「用槍的動靜太大,而且最近東京都的警視廳已經下了死命令,這段事件絕對不能發生槍擊事件,當然,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我們現在還根本弄不清楚這個寅次郎到底是什麼來頭,貿然動手我怕容易引火燒身。」
大首領沉下臉,道︰「現在我們難道就沒法子對付那個寅次郎了?」
西裝男道︰「當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們只要用一個字就可以對付他。」
大首領道︰「哪個字?」
西裝男道︰「拖。」
他又補充說明︰「我們有的是人。有的是錢,他們卻已連吃飯都成問題,而且隨時隨地都得提防著我們去找他,一定也睡不著覺的,這樣子拖個三五天下去,用不著我們出手,他們也要被拖垮了。」
大首領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難怪別人要叫你眼鏡蛇。」
眼鏡蛇是種毒蛇,毒得要命。
大首領忽然又問道︰「就算我們不去找他,他若來找我們呢?」
眼鏡蛇道︰「一個人出來找人拼命的時候,能不能帶著個受了重傷的蠢漢,和一個只會陪人上床的婊子跟著他一起去?」
大首領道︰「不能。」
眼鏡蛇道︰「所以他若出來找我們,一定只有把那個橫路留下。」
大首領道︰「他可以把他們藏起來。」
眼鏡蛇道︰「東京到處都是我們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們家附近布下了眼線,他能把人藏到哪里去?」
大首領冷笑道︰「除非他們能像蚯蚓一樣鑽到土里去。」
眼鏡蛇道︰「這次寅次郎肯出來拼命,就是為了那兄妹兩個,他們若是落入我們手里,寅次郎還能翻得出大首領的掌心?」
大首領又大笑,道︰「好,我們就在這里品茶喝酒,等著他們來送死。」
眼鏡蛇微笑道︰「我保證不出三天,他們就會來的。」
黃昏。
杏子剛端起一碗肉湯,眼淚就一顆顆滴入了碗里。
肉湯不會讓人流淚,讓她流淚的,是買這塊肉,煮這碗湯的人。
現在肉湯還在,人卻已埋入黃土。這碗湯又有誰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們吃下去,因為他們需要體力,餓著肚子的人不會有體力。
她擦干了眼淚,才將兩碗湯和兩個包子用個木盤盛著捧出廚房。
寅次郎還坐在屋角的陰影里。她先送了一碗湯一個饅頭過去,擺在他面前的桌上。
寅次郎沒有動,沒有開口。杏子又將木盤捧到他哥哥面前,輕輕道︰「湯還是熱的,你們快吃。」
橫路道︰「你呢?」
杏子道︰「我……我不餓。」
她真的不餓?一個已有兩天一夜水米的人會不餓?
她不餓,只因為這已是他們最後的一點食物,只因為他們比她更需要體力。
橫路抬頭看著她,勉強忍住淚,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這麼多,我們一人一半。」
杏子也忍住了淚,道︰「難道我不吃也不行?」
橫路道︰「不行。」
他剛想將包子分一半給她,寅次郎忽然站起來道︰「這碗湯給杏子。」
橫路立刻大聲道︰「不行,那是你的。」
寅次郎不理,大步往外走。
杏子過去拉住他,道︰「你要到哪里去?」
寅次郎道︰「出去吃飯。」
杏子道︰「家里有東西,你為什麼要出去吃?」
寅次郎道︰「因為我不想吃包子。」
杏子盯著他,道︰「不想吃包子想吃什麼?」
寅次郎閉著嘴。
杏子的眼淚終于又流下來,柔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麼樣拖下去,連我都受不了,何況你,可是……」
她淚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該知道,東京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寅次郎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這里等死好。」
夜色淒涼。
無論多麼美的夜色,在淒涼的人們眼中看來,也是淒涼的。
晚風已起,一個壽司的男人,頭上綁著布條,縮著脖子,在窄巷中叫賣。
巷子口外面,還有個要飯的瞎子,旁邊放著一副拐杖,縮在牆角里不停的在發抖。
寅次郎走過去,忽又停下,道︰「賣什麼?」
男人道︰「壽司,香甜可口,只要五十日元。」
寅次郎道︰「不貴。」
男人道︰「你想買多少?」
寅次郎道︰「八十公斤。」
男人道︰「可是我這里最多也就是十公斤。」
寅次郎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八十公斤了,我要連你的人一起買。」
男人身子後縮,勉強笑道︰「我只賣栗子,不賣人。」
寅次郎道︰「我非買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著他的衣襟。
男人大叫︰「強盜,要搶劫……」
他只叫了兩聲,下巴就被捏住。
寅次郎冷冷道︰「我看你一定是個瘋子,瘋子都應該被活活打死。」
這人拼命搖頭,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沒有瘋。」
寅次郎道︰「你若沒有瘋,怎麼會到這里來賣壽司?這里的人窮得連飯都吃不起。」
這人怔住,眼楮里露出恐懼之色。
寅次郎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說出是誰叫你來的。」
這人還沒開口,蹲在牆角要飯的那個又瘸又瞎的乞丐忽然跳起來,飛一般滌走了。
——這里的人自己都窮得沒飯吃,沒毛病的人,怎麼會到這里來要飯?
寅次郎冷笑,又問道︰「現在你的伙伴已溜了,你還不說實話,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樣打死在這里,只怕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這人終于不敢不說,道︰「是……是眼鏡蛇派我來的。」
寅次郎道︰「眼鏡蛇是什麼人?」
這人道︰「是大首領的軍師,也是大首領面前最紅的兩個人之一。」
寅次郎道︰「還有一個是誰?」
這人道︰「是鋼牙。他和眼鏡蛇兩個人一文一武,誰都惹不起。」
寅次郎道︰「你知道他們在哪里?」
這人道︰「眼鏡蛇一直陪在大首領身邊,鋼牙通常都在他的賭場里面。」
寅次郎道︰「你的家住在哪里?」
這人吃了一驚,道︰「大爺你問小人的家在哪里干什麼?」
寅次郎道︰「我問你,你就得說,人死就沒有家了。」
這人苦著臉,道︰「就在附近不遠。」
寅次郎道︰「你家里還有些什麼人?」
這人道︰「有老婆孩子,加上一個保姆,一共四個人。」
寅次郎道︰「現在就要變成六個人了。」
這人不懂︰「為什麼?」
寅次郎道︰「囚為我要替你請兩位客人,到你家去住兩天,你若走漏了一點消息,那麼我保證你的家馬上就會變得只剩下一個人。」
他冷冷的接著道︰「只剩下那個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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