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在深閨的小姑娘接二連三面對此類突發流血事件,縱使剛開始驚慌無措,又呆怔了好半晌,等到大腦終于恢復正常運作,琳瑯探手去查鄭少軒鼻息,微弱了些,但尚在,尚在就是萬幸了。♀琳瑯心弦一松,總算平靜下來,開始思考下一步怎麼做。
琳瑯把人拖靠到樹干邊,先用帕子擦拭男人後腦勺表面髒污發黑的干涸血跡,從袖管里掏出還沒來得及扔掉的汗巾,纏過一圈給男人作簡易包扎。琳瑯正愁汗巾如何處理,這下好了,物歸原主,各不相欠。
包扎完傷口,琳瑯松了口氣,站起身,捶了捶久蹲發麻的腿,準備到附近找人家求助。她只是簡單做了應急處理,男人的傷還需干淨的溫鹽水做清潔,至于大夫,更是要及時請過來,耽誤了醫治,就算救過來,難保不會留下後遺癥。
怨歸怨,但見死不救,她做不到。這男人救了她一命,知恩圖報,這點基本的道義,她還是懂的。
琳瑯剛轉了個身,就見來喜帶著一名黑衣男子急匆匆趕過來。坡底離桃花林很近,腳程快的片刻工夫就到了。
來喜瞟向琳瑯的小眼神分外幽怨,弄得她像罪不可赦的死刑犯似的。琳瑯知道他這是怪自己連累了他家主子,但她也是受害者啊,那頭該死的瘋驢也不曉得是哪個沒腦子的笨蛋放出來的,他要怨也該怨真正的罪魁禍首。
琳瑯不知道的是,那頭被蛇咬傷,以致發了狂奔向山坡的瘋驢正是來喜找附近農戶買來的。來喜自己都理虧,只能用哀怨的小眼神委婉向琳瑯表達不滿。
來喜是好意辦壞事,本想買頭健壯的公驢給大公子當坐騎,哪曉得,驢剛牽到手沒多久就出了這檔子事。他討價還價大半天,花了十五兩銀子買的驢,就這麼沒了,來喜離開前瞅了眼砸在尖利大石塊上,腦袋開瓢血肉模糊的死驢,琢磨著待會抽個空,剖了驢肉拖到集市上賣錢,掙回一兩是一兩。
當然,現下最緊要的是鄭少軒的傷勢。來喜感嘆主子命苦,前兩天發了場病,這會兒又把腦袋給磕了,偏巧這兩樁事又起自同一個人。
千行腳程快,背著昏迷的鄭少軒先行回屋,來喜和琳瑯緊跟其後。
琳瑯置身夢幻桃花林里,原本賞游的心情卻是消失殆盡。♀若她夠理智,這位公子被下人接走的時候,她就該掉頭離開。但是,這人畢竟救過她,目前還在昏迷當中,她貿貿然走人,未免有些不盡人情。
屋里都是大男人,琳瑯不便進去,只在外面院子里等候。夕陽已漸西沉,山谷的冷風開始起頭,琳瑯下意識環胸,搓手臂取暖。
此閑無計消除,琳瑯的視線投注到那一方生機勃勃小菜地上。佔地較多的黃瓜最醒目,架子爬滿了綠油油的大片藤色,長長的翠綠黃瓜成串懸掛于藤葉之間,架頂還能看到一朵朵怒放的黃色花朵,這是大自然最純粹的色彩。黃瓜架旁是低矮的蕃茄叢,蕃茄個頭不大,但紅通通一片,鮮艷奪目,長勢喜人。
鄭家兄弟真是對奇怪的人,拋卻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過,不辭辛苦跑到這深谷之中隱居,還頗有閑情逸致地種菜,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做得還真像那一回事。鮮少听聞富貴人家的公子有這等結籬山下、遠離塵埃的覺悟,琳瑯思忖,莫非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隱情。
「三小姐,三小姐。」
來喜拔高的聲音喚回失神的琳瑯,琳瑯望向門口,見和小公子樣貌頗像,看上去卻深沉滄桑的冷面男人正直勾勾盯著她,那一雙鷹目,本是凌厲懾人,卻又雜夾著讓琳瑯費解的復雜情緒。好似緬懷、驚奇、黯然種種,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令琳瑯渾身不自在。
此人應是小公子身殘的兄長吧。
他拄著拐杖,立于門邊,高大的身軀頂天立地,雖是瘸了一條腿,卻依舊傲然站立,身後的小木門幾乎被他擋到徹底看不見。
這是個有著特殊魅力的中年男人。
琳瑯鑒定完畢,強迫自己有些慌亂的小心肝鎮定下來,兩手交握朝男人福了福身。
鄭少衡向琳瑯輕輕點了點頭,算是受禮,寡言的鄭大爺也不多說,只一句,吩咐來喜將人送回青雲觀,自己則轉身回屋了。
弟弟因她而傷,他反感她是人之常情。看他神情尚且平靜,悲憤之色不顯,想必那人沒有生命危險了罷。
天色逐漸灰暗,來喜和琳瑯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琳瑯隱隱察覺到來喜的敵意,他前頭舉火把帶路,負氣般腳程匆忙,琳瑯後頭跟得有些吃力。
小姑娘也是有氣性的,琳瑯干脆停下腳步,叫住來喜。
「你對我有敵意,我對你家公子亦然,受委屈的人豈止只有他,你是他的貼身小廝,護著他是理所當然,可你家公子的某些作為,你覺得無傷大雅,對我而言卻是無法彌補的影響。流言蜚語,向來對女子傷害更多。」
來喜被琳瑯說得有些心虛,那天夜里,他算是幫凶了,幫爺準備作案工具。來喜垂頭耷耳,心里發虛,說話也是明顯底氣不足,悶悶道,「來喜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會說。念在我家爺救了小姐的份上,那些恩恩怨怨一筆勾銷罷。今後三小姐若是遇上我家爺,能否當作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也省得將來說不清。」
到底是誰想和誰說不清,賊喊著捉賊,琳瑯只覺可笑,「這段話,請和你家優秀到無以倫比的爺說去。」琳瑯輕輕撩起絆腳步的長裙擺,方便行走,她越過來喜走到前頭,昂首下命令,「舉高點,看不到路了。」
來喜呆愣愣依言行事,突然生出一種站在前頭是自家爺的錯覺。來喜拍打自己腦袋,你想多了,一定想多了。爺的身份,尚公主都綽綽有余,一個小庶女,實在配不上爺。爺要是喜歡,娶回來做個妾倒還可以考慮。
回到青雲觀時,鴉青色天幕已沉沉籠罩住大地,門口一熹微昏黃亮光,是伊人和慧安提著燈籠焦急等候。伊人雙眼泛紅,眼白處血絲點點,見琳瑯一身狼狽回來,淚水如斷線的珍珠,嘩啦啦就落下來。
琳瑯鬢髻散亂,發間有雜草摻雜,面部還好,被鄭少軒保護妥當,未見明顯擦傷,只衣裳皺褶厲害,染了塵土,有些髒兮兮,裙角輕微劃痕。總體來說,損傷不大。
伊人雙手合十,感激涕零,「感謝上蒼保佑,感謝佛祖保佑!」
「哼,眼楮長哪去了,你該謝的是我家爺!」
對這個罵了他又打了他的小蠻女,來喜耿耿于懷,嘴巴沒忍住,上來就嗆一句。
伊人雙眸略帶嫌棄,趕蒼蠅似的,擺手道,「謝啦,你可以走了。」無視來喜,伊人挽了主子,神神叨叨,「小姐,快,進屋喝點熱茶,緩緩乏,壓壓驚。奴婢給您燒水去,拿艾草燻燻,去霉運。」
慧安好心提醒來喜一句,下山注意安全,然後,觀門在來喜眼前合上。
來喜憤憤踢開腳下的石子,女人最擅變,翻臉不認人。大老遠送人回來,也不說給口熱茶暖暖身。哼,就是給了,來喜大爺我也不稀罕。
鄭少軒受傷的事瞞不住玉賢,慧安也不敢瞞。具體經過不方便細說,兩個人抱作一團,這要擱平時,小公子不娶三小姐,三小姐就沒活路了。而且之前伊人千叮嚀萬囑咐,不準細說,絕對不能細說,慧安在大事上還是知曉輕重的,玉賢問起來,她只說大概,小公子沒把三小姐救上來,自己反倒也跟著滾落山坡,給三小姐當了墊背。短暫的墊背,總比長時間抱在一起讓人好想點。
玉賢和溫氏,一個裝聾,一個作啞,做人呢,難得糊涂。有些事情,不便深究,太較真就不美了。
第二天,溫氏想隨玉賢同去桃花林,向鄭家兄弟表示謝意。玉賢推說不用,言辭中多有為難。溫氏其實知道玉賢不會帶她同去,表面上熱絡絡感激一通,做到禮數就行。
溫氏從琳瑯嘴中得知那位桃林大公子的大致情況,听到他腿殘,內心約莫有了底。這位隱居在桃花林的鄭大公子應是曾經的鄭國公世子,兩年前墜崖失蹤,後來身體落下殘疾,自尊心作祟,覺得自己已經失去繼承爵位的資格,干脆遠離俗世,就此隱居圖清靜。
如果隱居的大公子確實是國公府鄭大爺,那麼受傷的鄭小公子無疑就是現任鄭國公世子爺了。鄭國公府嫡親兄弟情深,在京城里可是一段佳話。
弟弟為了兄長,久滯山中不歸,京中的鄭國公卻以子不孝,不侍父母為由,多次上奏皇帝,請求改立世子。虧得宮中有個疼愛小弟的皇後頂著,否則,以鄭少軒這樣不羈的行事作風,世子之位早就保不住了。
王公貴冑出身的名門公子,未必個個都順心如意,富貴無憂。鄭家這兩位嫡子,雖然有個皇後長姐相護,但宮里宮外如隔重山,往往鞭長莫及,有心也是無力。出了事,只能干著急。災難降臨,管他貴公子還是普通百姓,一視同仁,防不勝防。
鄭家水太深,正應了那句富貴險中求。鄭國公世子在許多高門大戶眼中,那可是瓖金帶鑽級的上等佳婿,即便這位世子爺不太得父親鄭國公的器重,但有皇後和太子做後盾,這位國公爺世子的身價甚至可以比肩王室子弟。
溫氏卻覺得,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要進鄭家門,沒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想舒坦過日子,那可不是一般的難。
如今琳瑯和小世子有了瓜葛,溫氏立刻留了個心眼,找孫女私下長談一番,見孫女對鄭世子只有感謝別無他想,她放下心來,也就不點破鄭世子的身份。想著門弟差別,以後也不可能再有交集,說起來只是徒增困擾,若是孫女知曉鄭公子身份而心生漣漪,那就弄巧成拙了。
千行常年隨鄭少衡南征北戰,長期實踐模索下,千行自學成材,練就了一身治療外傷的精湛醫術。鄭少軒腦部挫傷,千行應對自如,忙碌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鄭少軒醒了。
迎接晨間第一縷朝霞的,不是雞鳴,而是鄭小公子那一記雷霆萬鈞的暴喝,響徹山野林間,驚飛鶯鳥無數。
「我的頭發,我的頭發呢?」
鄭少軒大力抓過來喜,揪住他前襟使勁搖。來喜被搖得頭腦發暈,直翻白眼,臉紅脖子粗,艱難往外吐字,「爺,爺,您冷靜,冷靜。剪了頭發,容易清洗傷口,愈合更快。頭發是千行剪的,您要算帳,找他,奴才無辜啊。」
「我只找你,你是我的小廝,你怎麼不攔住他,沒用的東西。」
鄭少軒氣血上涌,涌到腦袋頂,暈暈漲漲,身形一晃,手一松,眼看著就要栽倒。來喜眼明手快,立馬把主子攔抱住,「爺,你別氣,千萬別動怒,要靜養,一定要靜養。」
鄭少軒引以為豪的如墨長發沒了,但覺命也去了大半,雙目無神,甚是惆悵,「頂著光頭,怎麼出去見人,丟臉丟到女道觀了,干脆出家算了。」
來喜聞言,一把鼻涕一把淚,大哭,「爺,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路還長,您還年輕,頭發會長出來的。」奴才,奴才要娶媳婦生一堆胖女圭女圭,不想陪您做和尚啊。
沉默良久的鄭少衡終于發話,「你可以多呆三個月,蓄發。」
鄭少軒看向兄長,怔怔搖頭,「不夠,太短,難看。」想了想,道,「半年。」
鄭少衡又不吭聲了,鄭少軒往床上一躺,當他默許,聲音輕快幾分,「來喜,給爺炖只山雞,爺要補身,養發。」
拔了毛的鳳凰,只能躲在老窩養精蓄銳了。小仙女,我舍發救你,咱倆的恩怨,必須兩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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