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暖風送爽,繁花似錦。沿路盆景花壇,假山奇石,點綴園子春意融融。
灰白泥牆,淺紅屋瓦,連續的拱門和回廊。廊外幾棵蘇鐵樹,寬大葉羽散開,只把長爪伸進廊內。
阮琳瑜步履款款,衣裙當風,玉佩搖擺,只听得珊珊作響聲。人,聲先聞。
妙齡少女走出裊娜輕盈的姿態,寬袖飄擺,擺出飄飄欲仙的味道。
一飄,就飄到探身入內的蘇鐵樹葉上。
裊娜的身形霎時頓住,飄逸心情陡然轉沉。
大小姐被鐵樹纏住,欲走,還留。
惱,實在是惱。
惱上心頭,不管不顧,扯之。
「呲啦」,拉扯布料的聲音,險些崩裂。
薄紗依舊掛于齒葉間,阮琳瑜俏臉染上微怒的粉色,丫鬟翠雲趕緊上前,幫主子把紗袖從裂裝葉片間解救出來。
「哪家辦的差,這樣沒腦子,把討嫌丑樹放到回廊外。他腦袋里裝的是草,還是豆腐。」
裴氏和阮琳瑯跟著阮琳瑜後頭出潤園,刻意放慢腳步,只想避開大小姐鋒芒。孰料,大小姐行進中出現意外,慢著慢著,還是踫上了。
隔著一個拐角,約莫四五丈距離,琳瑯清清楚楚听到前頭阮大小姐咄咄發難聲。
裴氏和琳瑯面面相覷,暫停下腳步,靜觀其變。大小姐如今氣頭上,正是不依不饒的時候,聰明人還是離得遠遠的,千萬別傻傻撞槍口。
不遠處正有粗使婆子提著一桶水過來,迎面撞到大小姐,連忙放下水桶,枯皮大手往圍腰上一抹,弓著腰行禮。
「這塊走道是你在打理?」
阮琳瑜沉聲問話,粗使婆子諾諾應是。婆子低頭,只見那一色灰白,泛著油光,其上白屑點點。阮琳瑜居高臨下,看個正著,心底厭惡更甚。
「你自作主張將鐵樹搬到廊邊,害我衣衫險些被刺葉劃破。♀你辦的好差,你且說說,我該如何罰你。」
阮琳瑜冷冷的語調,配上冷冷的表情,初具正頭主母的風範,雖是閨閣女子,氣勢擺起來,絕對能夠嚇到那些膽小怕事的奴才。
裴氏後頭瞧著,津津有味,拉過女兒腦袋小聲耳語。
「看著,學著,往後不吃虧。」
琳瑯腦袋壓低,雙眼卻是閑閑看向別處風景,手持團扇,聊勝于無地扇著,頓時一陣涼風習習。阮三娘似是自語,應景似的嘀咕一句,「假的。」
裴氏瞪眼,壓低嗓門怒斥,「你也給我假一個。」目光拉遠,越過回廊拐角到另一側,看著被鐵樹掩住大半身子的阮琳瑜,意味深長,「這也是種本事。」
這頭小嗔小怒,鬧著玩兒,那頭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粗俗婆子見主子面色沉得嚇人,連忙跪下來陳情。
「園子里的花樹擺件,大多是管事劃地方,指明擺在哪里。我們這些粗使奴才只有干活的份,上頭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好一個上頭,」阮琳瑜冷哼,「剛剛管了些人手就不知本分了,也不想想,沒了主子施恩,他們如何做那上頭之人。管園子的是哪家管事?」
阮琳瑜直奔主題,只想拿住亂擺亂放的罪魁禍首。
粗使婆子蹙起眉頭,表情十分為難,遲疑不決。
「大小姐問話,你敢支吾,仔細丟了差事,把你趕出府。」
每一位盛氣凌人的主子背後,都有一個狐假虎威的奴才幫忙造勢。阮琳瑜的頭號忠心丫鬟,非翠雲莫屬。
地位卑微的人膽小怕事,討生活艱難不說,稍稍話不對頭,就會惹來禍事。巴上了這頭,顧不上那頭,婆子咬咬牙,道,「是李嫂子。」
「哪個李嫂子。」翠雲搜尋記憶,追問。
府里有兩個李嫂子,一個是大管家李于善的兒媳,幫著婆母方嬤嬤管理內院事務。另一個則是二房貴妾尤氏的陪房,因著尤氏生下隆哥兒,跟著升天,在內院下人中也算個人物。
「尤姨娘家的。」
自己算不得正經主子,還敢將娘家陪房安插到府里做事,生了個庶子,把自己的本分都忘了。
阮琳瑜越發覺得,母親必須樹立起威信,否則,府里的下人們個個都把自己當個人物看了。
話也不問了,越過粗使婆子,阮琳瑜加快腳步,跨過垂花門,轉了個方向,往姬氏院子走去。
裴氏略顯失望,輕聲自語,「這般沈不住氣,到底是年級輕,又是嫡女,受不得委屈啊。氣勢是夠足,可惜了,不知收斂。」
「她是嫡長女,真要發作下人,何須收斂。往常那些事,祖母不都睜只眼閉只眼。」琳瑯不以為然。
裴氏哼聲,笑了笑,從容道,「沉默,是縱容。有時候,充耳不聞,往往是種試探。」
琳瑯也笑,不置可否。若非看中,何須試探。
母女倆低聲交流兩句,便收了聲音沉默前行。粗使婆子仍跪在半道上,見到二人,連忙低頭問好。
裴氏輕輕點了點頭,步履,挪開腳翩翩然繼續往前。琳瑯腳步踟躕,經過婆子身側,上身略微壓低,僅用兩人能听到的音量,悄聲道,「快起來吧,沒事了。」
粗使婆子抬眼,感激地沖阮三小姐一笑。阮琳瑯已越過婆子,雙手背在身後,左右擺出一道弧線,那意思是,不必謝。
阮琳瑜十分傲氣,傲氣到不會自降身份和小小的粗使婆子斤斤計較,既便要出氣要算賬,她也只會找直接負責人。尤其這負責人還與她極為厭惡的某位姨娘有關,她現在滿心滿眼,怕只想著如何挫挫那位母憑子貴尤姨娘的銳氣。
正房屋里,姬氏剛剛坐下,喝了口清茶,阮琳瑜貿然殺到。簾子方才掀起,清亮的嗓子已然擲地有聲。
「母親,主母的臉面,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陡然遭此質問,姬氏心頭升起不悅,女兒面前,隱而不發,只是沉了聲音,道,「你又要如何,我的小祖宗。」
「母親再不打壓,那尤姨娘怕是要騎到母親頭上了。」
阮琳瑜來到榻前,拂袖,與姬氏相對而坐,一片誠懇,發自肺腑。
姬氏端過茶盞,悠閑吃茶,听到女兒的話,只覺好笑。
「又是哪個嘴碎的丫鬟在你耳邊饒舌。」
「沒有人饒舌,是女兒親見。」阮琳瑜正色道,把衣衫險些被路邊蘇鐵樹掛壞的遭遇陳述一遍,語氣沉沉,隱帶怒意,「尤姨娘屋里的那個李嫂子,分明是狗仗人勢,明知我要經過回廊,卻把刺人碟樹放在走廊邊,故意掛壞我衣裳。她一個奴才,後頭沒有人指使,如何做得出來。」
姬氏听了,付之一笑,同阮琳瑜相似的面容,卻是截然相反的淡然。
「經過回廊到二房的人多了,我方才還走過,怎麼沒被掛到。你當時注意些,不要太往外走,本可以避免的。李嫂子的差事,是我發話允的,尤姨娘尚算本分,並寵而驕,給她點甜頭又何妨。只是管理園子花卉山石,清理雜草之類的雜事,給他們又無礙。」
「可是母親,」
阮琳瑜尚在義憤,話完就被姬氏打斷,「好了,你不要處處草木皆兵。你針對尤姨娘,追根究底,不就想拿規矩找隆哥兒說事。你以為你祖母看不出來,她只是听之任之,放任自流。越是如此,你越要沉心收斂,拿出你嫡長女的風度。二房的擔子還得隆哥兒來挑,你和他處好了,就是將來出嫁,娘家有個庇護的當家人,婆家也會高看幾分。」
「隆哥兒已經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又是長年養在祖母膝下,眼界必是高了,和咱們不是一條心。」阮琳瑜沉吟,說出自己的看法,思忖片刻,遲疑道,「旺哥兒年歲尚小,易掌控,母親何不將他養在名下,往後也有個依傍。」
姬氏搖頭,「旺哥兒命數不好,出生便克死了生母,生下來後又是三天兩頭小病小災不斷,能否養大都還是個問題。況且,你祖母和父親待旺哥兒情薄,我何必多此一舉,惹他們不悅。」
阮琳瑜輕咬菱唇,唇色瀲灩。
「若是能有個親弟弟,」喃喃之中,失落之情愈顯。
姬氏也是滿臉黯然,輕嘆一聲,「這都是命,如何能強求。如今,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莫多想了。再過兩個月,你將要及笄,權且放寬心,待在閨中研習女紅。你能許個如意好親,對母親來講,就是最大的福分。」
阮琳瑜握住母親的手,情真意切,「女兒一定不會讓母親失望。」
一場剛剛起了個浪頭的風波到此平息。
尤姨娘屋里,又是另一派光景。
李嫂子得到消息,先將粗使婆子數落一通,爾後馬不停蹄來找尤姨娘。
來龍去脈捋過一遍,李嫂子心下惶惶然,眼巴巴瞅著主子,但求發落。
尤姨娘拿過寶石簪子,插到自己發髻上,閑適模樣不改,悠悠哉道,「你急什麼。正房那頭至今沒有動作,說明此事不了了之。姬氏有腦子,拎得清輕重,不像她那自視甚高的女兒。論起來,你本就沒有錯。她自己走路朝天,不看兩邊,掛到衣裳,能怨得了誰。」
「姨娘說的是,那盆景是否要換個位子。」李嫂子端起笑臉,問詢。
尤姨娘雙眸輕轉,利眸沉沉,橫向恭恭敬敬站著的人。
「說你謹慎是抬舉你,跟了我多年,依舊是個怕事的。我方才不是說,錯不在你,何須理會。要是換了位置,才是真正坐實罪名,因為你心虛。」
李嫂子點頭哈腰,又是一陣恭維,再三確定無事,方才把起先的擔憂遠遠拋諸腦後。
上房潤園,方嬤嬤陪溫氏在園子里走動,大丫鬟把打听到的瑣事一一向溫氏稟告。提到阮琳瑜發怒這樁,語調稍稍放慢,僅詳細道來,不敢妄加言論。
溫氏听罷,面容深沉難測,手拄著龍頭拐杖,緩緩在地上敲了敲,不發一言,讓方嬤嬤攙著回了屋。
「大小姐身份高貴,就是心高氣傲也在情理之中。」方嬤嬤留意主子神色,斟酌言辭。
溫氏輕笑,「本不算件事,何必。」
話中之意,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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