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之內,水沁泠略微驚奇地盯著桌上那方金笏。純金打造的笏板,長約三尺有余,底面浮雕著鳳凰的暗紋,貴氣宛然。這樣奢侈的東西,乍看只覺得是與納言進諫沾不上邊的。
拿來顯擺的還差不多。水沁泠暗暗吐舌。
「這可是先皇御賜的玩意兒,連老骨頭也討不到的。」修屏遙覷她一眼,想到接下來要看她的「好戲」便愈加的興趣盎然,「此次會試人才輩出,不知水姑娘可有把握擠入前兩百名,參加最後的殿試?」他一面假裝正經地問著,一面轉身從書架頂端翻出一疊試卷,所有舉人及監生的答卷竟全部掌握在他手上。
所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先皇給了他這樣的權力,便連鸞姬太後都顛覆不得。
「小女子不才,還需修大人手下留情才是。」水沁泠低眉順目,答得誠懇。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笑笑,輕而易舉便找出她的那份答卷,那卷面已全被墨汁污染,根本分辨不清原先的思路,他伸手撫上唇瓣,眼底笑意愈深,「你可還記得自己所答的內容?」
「忘了。」水沁泠誠實搖頭。早就料到這場會試的結果全在右大臣指掌之內,所以那份答卷原本就是她胡亂涂鴉,隨性而談,她記得才怪。
「那我破例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重新作答一遍。」修屏遙指指桌上的文房四寶,「我倒要看看,同樣的試題,你是否能給我更好的答案?」
水沁泠沉默許久,搖頭道︰「能不能用我,其實修大人心里早已有數了,不是嗎?」她彎眉笑了一笑,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毫不避諱地迎上他的目光,「修大人原本看中的就不是我的思路,而是我的字。」她從來低調內斂,唯有在說那句話時透出一股凜然的自信。她其實是個有銳氣的姑娘,只是她的銳氣絕不等同于驕傲——那是一種溫和的,鈍鈍的銳氣。是她的神韻,是她的風骨!「我相信自己的字,如同修大人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不顧自己受傷的右手,揮筆蘸墨,瀟灑寫下「國家」兩字,突然回眸嫣然一笑,剎那驚艷逼人,「我是怎樣的人,縱然霧里看花,修大人好歹也能瞧出七分,不是嗎?」
我是怎樣的人,縱然霧里看花,修大人好歹也能瞧出七分,不是嗎?
不——他沒有那個能耐,他僅能瞧出三分!只是三分而已!修屏遙的胸中莫名一陣激蕩,那一股無法言喻的滿滿充斥胸腔的情緒,不是氣,是欣喜!他簡直愛煞了她此刻揮斥方遒、意氣凜然的模樣!嘖,他牙根極癢!恨不得連皮帶骨一口將她吞入月復中!
「修……大人?」水沁泠驚訝地看著他臉上的陰晴變化,也暗暗為自己捏了把汗。這人忽喜忽怒的可真令人提心吊膽。
「呵……」修屏遙低低笑了起來,咬著她的耳朵,「我極喜歡你的字啊,真是喜歡得心肝都疼了。」嘴上說著曖昧不明的話,一身的花草燻香也伺機貼近過來,「我馬上得去上朝,你便幫我將需要上奏的要事都抄在這金笏上,如何?」
水沁泠眸光微閃,從容不迫地應了一聲︰「好。」
並乎修屏遙的意料,水沁泠看似性子溫吞緩慢,做起事來卻毫不拖泥帶水,且上手很快,不消片刻的工夫便已依照他的指示將那些地方官員呈上來的公文篩選出來,抄在一旁的宣紙上。她自小練的便是草書,如雲如水,謄寫要事言簡意賅,遇到瑣事便一並刪減,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平生一雙慧眼,能辨良莠。此姝若從官,定然五品以上。
修屏遙便坐在一旁悠哉地品著昨夜的殘酒,唇角勾起一個弧度。
「篩選好了,便用一般的墨汁抄在金笏上嗎?」水沁泠突然偏過頭問他。
似乎是被她眸中一瞬炫目的清光刺到,修屏遙竟頓了半刻,「你以為呢?」他笑著反問。
又要考她?水沁泠在心里暗嘆口氣,掃視了一番書架,而後取過擺在最中央的一只紅木匣子,那書架上面落了一層灰垢,卻唯有這只紅木匣子依舊光新,定然是經常使用的。小心地揭開蓋子,她瞬間了然,「這是……霰水墨?」
霰水墨,江南四大奇墨之一,可以寫在金銀器物上,墨澤光鮮,遇水不化。
見修屏遙露出默許的目光,水沁泠頷首一笑,便又動筆開始謄寫。
心比凡人多一竅,觀察入微,善于推理。此姝若從官,當居四品以上。
思及此,修屏遙眸中笑意又深了一層。
而水沁泠不久便已謄抄完畢,卻是將金笏與那份底稿一並呈上,「還請修大人過目。」
修屏遙漫不經心地瞥了金笏一眼,臉色卻起了明顯的變化。想不到,完全想不到——她抄在底稿上的是刻不容緩的要事,然而謄寫在金笏上的竟都是些不足掛齒的瑣碎!
「沁泠以為,這些緊急要事,修大人自己心里有數便好,要讓太後知道。」水沁泠眼簾垂得極低,讓人瞧不出她說這番話時究竟還在思量什麼,「鸞姬太後日夜操勞,早生華發,為人臣子自然要替她分憂解難,這些煩心事單單交由修大人處理便再合適不過了。」
「哈、哈,好一個替她分憂解難!」好一個面面俱到的玲瓏人物!修屏遙攥著底稿的手已經興奮得在,連同聲音里也透出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冷笑。水沁泠啊水沁泠,你的心里究竟還藏著怎樣的心思?你究竟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那麼,你自己又記住了多少?」
「小女子記性不佳,抄過便忘。」水沁泠垂眉笑笑。
「先別急著撇清關系,我若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也不會讓你謄這些東西。」修屏遙勾唇一哂,把玩起手中金笏,「你以為,我會栽培一個過目就忘的蠢材當我的心月復嗎?」
水沁泠驚訝地抬起眼來。他的意思是……
滿意地將她臉上的表情納入眼底,修屏遙又笑,「哦、呀,剛才風太大,我沒听清楚呢。」他傾身將她圈在桌角,薄唇貼著她的頸項,像是循誘導著他,「再重新回答我一遍,嗯?」
四目相對,水沁泠竟不避不閃,一字一字清晰答道︰「修大人,我不想撒謊,方才抄下來的,我確實一個字都沒記住。但如果——」她輕巧一笑,「如果修大人重新讓我再看一遍,我同樣可以做到倒背如流。我天生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卻也相信勤能補拙,我若真正思去記一些東西,便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她的笑意浮在嘴角,但她的眼神誠摯而認真,幾乎就要讓人相信——她自始至終都不曾說過一句謊話。
修屏遙細細咀嚼著她的回答,突然眸中精光一閃,從後面按住她準備打翻硯台的手,「你的小動作太多了。」他似不經意地笑道,慶幸自己逼得這樣近,所以沒有遺漏她眼中一瞬抵觸的情緒,盡管她從來不會將這樣的情緒寫在臉上。
哈——總算將她逼急了麼,之前不迎不拒,冷靜從容憚度果然也是假裝出來的吧?
原來如此——原來她也留著幾分姑娘家的青澀,原來她也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修屏遙越想越覺得大快人心,這小女子總是不著痕跡地醞釀一些小小的陰謀,所以想故意打翻硯台,澆熄這一室曖昧的火花——便可以借機逃月兌了嗎?可惜她的小動作終究逃不過他的眼——
「不喜歡我靠得這樣近嗎?」修屏遙再逼近一步,偏要故意挑戰她忍耐的極限!
水沁泠終于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只是不擅長與人對視,因為輸的一方總是我。」她別過臉去,沒有再看修屏遙的眼楮,「我爹說,一個人的眼楮里藏著最多的心思,若那些心思全被窺看了去,那麼這個人就沒有秘密可言了。所以我想——」
她咬咬唇,沒有說下去。
而修屏遙也已松開了她,他不急不怒,眼里卻升起一種愉悅的笑意。是了,他之所以被她吸引,不正是因為那雙幽深幽深,深到望不見底的眼眸嗎?那雙眼楮里藏著太多復雜的心思,越來越看不懂她,所以興趣才越來越濃,若秘密這麼快就被揭曉,反倒是他變得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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