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庭霞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開。♀」
白皚皚一片梯田,間或夾雜些綠意,正是棉花次第綻放的時節,放眼望去,如同千萬鵝毛輕雪溫暖撫模著大地。
棉花田莊西北角,坐落著一個大戶人家。無巧不巧,這家主就姓「花」。花家大宅落地近百年之久,就靠這一片棉花田討生活,白手起家的,也算討出了個名堂。
大宅里燈火通明,卻不聞鼎沸人聲。
幾位婦人各自在屋里磕著瓜子兒、喝著茶,幾位小姐也難得落個清淨。燭光照得這些女子們,老的少的皆是滿面清光。大伙兒正各揣心思,琢磨著怎麼給花老爺舉辦五十大壽。
唯獨一間屋里,寬敞倒是寬敞,卻燭光昏暗,陳設簡潔雅致。
偌大一張橘黃色香欖木羅漢床上,側臥著兩鬢已斑白的老者。他穿著一身褐色瓖金邊長袍,腰間一枚素白的緞帶,下墜羊脂白玉,看上去倒是很貴氣。只是這臉上,怎麼就顯得那麼滄桑呢?
他年紀其實也不算特別老,就是額上皺紋泄露了太多歲月的痕跡。
守著一片棉花田,指望著老天爺的心情過日子的人,總歸是比那坐吃山空、獨享清福的人要勞累些。何況,宅子里還有這麼一大家子的女人要他照顧。
老者所在的屋子里,似乎沒幾件值錢的家當,這倒是跟屋外光鮮亮麗的假山砌石、亭台軒榭有些不搭調。
老者雙眼微眯,左手撐著腦袋,右手無意識翹起一蘭花小指,捏著那玲瓏的青瓷杯的樣子,像極了酸腐又清高的窮書生。可偏偏這老者他年輕的時候沒正正經經的讀過書,那些為數不多的漢字,也還是女兒們請教書先生的時候,他在旁邊跟著學了點兒。
青瓷杯里香茶滾滾,老者卻是不喝,只眯眼細細的聞那茶香。
屋里還點著檀香,九龍戲珠的香爐上方,香煙裊裊升起,不一會兒,便繚繞在了桅梁深處。
茶香與檀香,似乎是很完美的結合……
「真是好茶!趕明兒要大閨女多進些回來,攆來了客人,也有的招待。」老者似笑非笑的說道。
一旁坐著嗑瓜子兒的黃衫婦人可就不樂意了︰「得了吧老爺,咱家能有什麼貴客會來。你也就知道享受,咱家的庫房可沒剩多少銀兩了,你要喜歡喝茶,叫你大閨女多掙些錢回來!」
這說話的婦女,手上可是整日離不開賬冊的。沒事兒的時候翻個幾頁,看著賬冊上只增不減的數據,她都能笑出聲來,仿佛那字兒都是金瓖銀塑的一般。
這樣市儈的嘴臉,除了花家大宅的當家主母——陳氏能有,其他人可不會有。
花老爺一听這話,放下茶杯,頓時沒了品茗的興致。
他微微皺眉,方才還一副清閑的模樣,這下子就不悅了。花老爺心想,他做了幾十年棉花生意,大東家那邊的工薪也沒少給,自己還能留一半棉花做衣服,想穿就穿,想賣就賣,這麼自由的生意模式,別家可盼不來。
他以為幾房妻妾都過的很好,卻不知為什麼總能听到這些女人抱怨個沒完。
花老爺嘆了口氣,說道︰「絲絲,你又糊弄我。天天都看到木棉跑出跑進的,忙得焦頭爛額,咱家的生意還多虧木棉打點,你怎麼就說她沒掙到錢了?咱家賣棉花的基底那麼厚,難道還不夠買兩箱茶葉的麼?」
「絲絲」是陳氏的閨名,在這家里,也只有花老爺會這麼喚她。其他的人都尊稱她為「大夫人」。
花老爺特別看不慣陳絲絲坐在家里指手畫腳的模樣,仿佛別人都欠她幾百兩銀子似的。當年花家財務上出了點紕漏,這個陳氏的娘家還出了些錢財替他擋了,所以花老爺對這個大老婆是又愛又恨,既感激,又厭倦。要不,他也不會接二連三的娶小妾了。
他總是說,陳氏嫁過來不是來當大少享福的,而是應該共患難、做幫手的。說了她幾次,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就像一塊石子扔進了湖里,泛幾個漣漪便不見了。
花老爺拗不過陳氏,幾十年一晃而過,陳氏得過且過,花老爺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
好不容易盼到大閨女花木棉長大成人了,家里的生意開始一點點交代給大閨女,花老爺不知省了多少心!
只見陳氏放下瓜子,麻利的站起身,開始收拾茶具。
「賣棉花的錢是給你養老的,這五十大壽都還沒過呢,哪能隨便亂動。」
「我倒寧願不過五十大壽,你給支些閑錢出來,讓我用用,成不?」花老爺差點沒氣得口吐白沫。
陳氏撲哧一笑,十分輕蔑的回道︰「要閑錢?不好意思,沒有!我這兒倒有命一條,你要不要?要就拿去……」
花老爺听了直冒冷汗。這什麼跟什麼嘛!
陳氏又道︰「你以為你家大閨女多能耐,誰知道她三天兩頭的往外跑,是去做生意了,還是去勾三搭四了!最近這麼多男人上門提親,可不就是那小蹄子去勾搭來的!」
她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花老爺最不喜歡的,就是陳絲絲拿大女兒花木棉說事。她越說,花老爺越煩。
「你嘴巴放干淨點,什麼勾三搭四。木棉不是那種女孩子。她母親絹兒死得早,從小沒人疼的,你這個繼母也不知道照顧照顧,好歹絹兒還是你陪嫁的丫鬟呢,你們都是姓陳的,怎麼不見你把木棉當親女兒看待?」
「行了行了,別把陳絹兒那狐狸精拿出來扯!姑我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把她從娘家帶過來,讓那爬上了你這老色鬼的床!你可別忘了,花家有一半的基業是咱們陳家給資助的,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老家伙,不念著我的好,成天就知道去小妾那邊鬼混。你家大閨女身體里,流的可都是你這個風流老爹的血呢!」
陳絹兒便是花老爺娶的第二房的姨娘,剛出嫁的那會兒,她模樣長得那叫一個清秀,只可惜十八年前,難產而死了。
大夫人嘴里永遠都是對已故的二姨娘罵罵咧咧的,從來就沒尊重過她。說得多了,宅子里上上下下都听習慣了,也不會多問。
花老爺站起身,走到窗前,想要吹吹冷風透透氣。不知道為什麼,今兒本想來找陳絲絲商量木棉的婚事,誰知被這一屋子的酸味兒憋得快悶死。
他大老婆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麼說起話來還跟個小丫頭似的呢!
花老爺不耐煩的說道︰「我跟你講這,你又扯那!老把個死人的事兒拿出來說,有意思嗎?」
大夫人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要是死了,一了百了,那還好說,偏生留下花木棉這個種,看著她,我就心煩。」一方絲帕被她繞著手指卷啊卷啊,兩只小腳來回踱步,倒還真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兒。
「好了好了,你別在這屋子里晃來晃去的,晃得我眼楮疼。」花老爺把大夫人叫到跟前那張紅木八角桌邊,二人面對面坐好,他這才一本正經的說道,「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我說你今兒怎麼這麼好興致,跑到我屋里來喝茶呢,敢情是來商量事的。」大夫人甩了甩帕子,眼楮望向門外。
遠遠的,忽然听到隔壁院子里三姨娘和她兩個女兒的笑鬧聲,想起花老爺每晚都去三姨娘那邊過夜,這大夫人的蛾眉之間又要擠成小山了。
「有話快說,說完我好去睡覺。女人老了,可不能跟三房那位一樣,半夜三更的還瞎折騰。就她那麼隨便一聲嬌笑,棉花田那頭的男人都听得花枝亂顫了,你姑我可吃不消!」
明里是在說她自己更年期了要靜心,暗地卻在辱罵三姨娘是個靠床上功夫得寵的狐媚子。
這大夫人的嘴巴還真毒辣,家里恐怕沒一個女人能免遭毒舌。
花老爺斂眉,也不再繞彎子,滿臉堆著討好的笑容,直截了當的說︰「絲絲,你看這……過了正月十五,咱家木棉就滿十八歲了,也是該出閣的年紀了,你就幫襯著,給她找戶好人家……」
「不行!」花老爺話還沒說完,大夫人立馬打斷他,「老爺你別想急著放她走,我好吃好喝養了她十八年,也不見她掙多少銀子回來孝敬我,現在你倒想讓她嫁人,那我投的本錢,可找誰討去啊?」
其實花木棉這個庶出長女,要身段有身段,要臉蛋有臉蛋,上得了廳堂,也下得了廚房,近幾年來提親的男人自然不少。大夫人心中早就有數的,可她偏生覺得,就這麼把花木棉給嫁了,實在是樁不劃算的買賣。
花老爺見和陳氏說不攏,那討好的嘴臉馬上就變了︰「你家青鈴就比木棉小半歲,馬上也是要出閣的,難不成還讓木棉那個姐姐落在妹妹後面?這傳出去,還以為咱們花家虐待女兒呢!」
「什麼我家青鈴!青鈴難道就不是你女兒?你說的好像只有花木棉一個是花家的女兒,咱們花青鈴就是野種了?老爺我可告訴你,我才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花青鈴雖排行老二,但好歹也是嫡出,她先嫁人那是應該的。你別疼大閨女過了頭,冷落了二閨女!」
花老爺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來人啊……快來人啊……老爺暈倒了,快去給我請大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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