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娘醫經 第四十五章還在

作者 ︰ 希行

第四十五章還在

夜色沉沉的太平居一片靜謐,除了門前的燈籠,便只有後院豆腐坊亮著燈。

這里的燈夜夜不停。

孫才點鹵之後,用鑰匙從內打開門。

門外廊下說笑的伙計忙起身。

「都給我盡心些,再敢干活時偷酒吃,就趕你們回去。」孫才走出門看著二個小伙計教訓說道。

「師父,你一天說三遍,我們記下了,別再說了。」一個嘻嘻哈哈笑道。

孫才呸了聲。

「說十遍不往心里去也沒用!」他說道,「如今好日子來的不易,你們好容易改了運道,誰要是不好好干,就再趕你們回去做叫花子!」

「師父放心師父放心,就算你不好好干我們也都要好好干!」兩個伙計說道。

孫才端著架子點點頭,又察覺不對啐了口。

正插科打諢,孫才忽地停下,側耳向外。

「師父?怎麼了?」一個伙計不解問道。

「我似乎听到,很多腳步聲?」孫才說道,帶著幾分不確定。

暗夜沉沉,連蟲鳴都絕跡,兩個伙計下意識的向門邊看去,似乎真的有嗚咽哭聲傳來,不由打個寒戰。

「還不到,七月半,沒,夜行鬼吧」一個壓低聲音說道。

孫才呸了聲。

「鬼的你的頭!」他瞪眼說道,一面伸手點著前面的酒樓,又身後指著豆腐坊,「這里是什麼地方?太平居,太平豆腐,佛爺用的豆腐坊!哪個鬼敢來?」

那倒也是,兩個伙計又站直身子。

「今日天熱,我就在院子里鋪個席睡吧。」孫才仰著頭,大搖大擺說道。

他說著話果然向庭院而去,才走到院中,就听的外邊尖利回旋的女人哭聲由遠及近而來,撕破了夜的靜謐。

這已經不算是哭聲了,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喊又或者毫無意義的嘶吼,從耳中穿過,只讓人汗毛倒豎。

是什麼樣的事才能讓人發出這樣的聲動?又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人…

孫才嗷的一聲尖叫跳起來,廊下的兩個伙計也叫著抱在一起。

太平居里的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來,窗子門拉開,腳步聲響起,人聲詢問。

「孫才,你們干什麼?」

徐棒槌從樓上探頭瞪眼喊道。

院子里孫才抱頭瑟瑟伸手指著外邊。

「夜鬼哭啊!」他顫聲說道。

徐棒槌瞪眼向外看,此時四周嘈雜聲不斷,說的笑的,哪里有哭聲。

「怎麼了?」

徐茂修已經走出來。

因為豆腐坊的特殊,他們幾個兄弟就睡在四周,分別圍著豆腐坊,如果萬一有事,能夠最快最嚴密的守住。

「孫才 癥呢。」徐棒槌沒好氣說道。

「我沒 癥,外邊有人哭!」孫才忙喊道。

可不能背上 癥這個名號,要不然飯碗就砸了。

徐茂修皺眉,抬手。

「都安靜!」他提一口中氣喝道。

嘈雜說笑聲頓時停下來。

所有人都屏氣噤聲側耳。

尖利的拉長的哭聲隨著風聲忽遠忽近而來。

院子里頓時又亂了。

「看,有火把!」站在二樓的人喊道,同時伸手向外指去。

火把?

樓上的人踮腳,樓下的則涌到門邊透過縫隙看去。

漆黑的夜色里果然出現一群人,三四個火把燃燒,如同一條火蛇向這邊快速蜿蜒而來。

「是阿宋嫂!」

樓上忽地有人喊道。

阿宋嫂?李大勺的媳婦?

徐茂修抬頭看那人,見那是李大勺帶來的一個伙計,很顯然跟李大勺家很熟悉,此時他面色驚愕,似有恐懼。

「那些人都是我們村的,抬著一個人呢!」他又喊道。

徐茂修和範江林對視一眼,心里都咯 一下。

出事了!

京城的城門未時擊鼓而閉,五更擊鼓而開,如今到了夏日,天亮的早,所以改為四更。

所以當夜半三更被叫起時,城門守衛沒一點好臉色。

「吼什麼吼!」他們探出頭斥罵道,「夜鬼走路不用叫我們的。」

城門前有十幾個人,舉著火把,冒著黑煙的火光中映照出他們慘白的臉,比鬼也好不到哪里去。

城門的守衛見得古怪事多了,但此時還是忍不住打個寒戰。

「看。」還有一個用胳膊杵了杵同伴,「血。」

大家低頭看去,果然見火把下這些人身上染著斑斑血。

城門守衛頓時縮了回去。

「差爺,我們是要進城看病的!」徐茂修大聲喊道,「急癥救人啊!」

法令有疾病生育喪事可享受例外開啟城門。

是急癥?那怪不得。

城門守衛又探出頭。

「有文牒嗎?」他問道。

徐茂修忙將手中里正開的文牒舉起。

城門緩緩打開,幾個守衛得以近距離看來人,不由也嚇了一跳。

門板上躺著一個男人,臉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相貌了,又青又腫血跡斑斑。

這明顯是擊打所致。

城門守衛意味深長的搖搖頭。

徐茂修將一把錢塞給守衛。

「讓差爺費心了,這點錢拿著喝茶。」他說道。

看這個男人身材高大穿著簡單但行事沉穩,守衛們掂了掂手里的錢滿意的點頭。

「最近的跌打館就在這條街上。」他伸手指了指說道,一面吩咐兩個守衛跟去。

雖然已經有了文牒,但這種夜半入城的,他們還是要親自跟著去。

徐茂修已經抬腳邁步,不知听到沒听到。

「這邊,跟我快走。」他喊道,先一步向城中奔去。

人群隨後跟著呼啦啦的涌去,兩個守衛搖頭剛要跟上,後邊還有一個人跌跌撞撞的重來。

這是一個婦人,身上也染著血跡,手在身前死死的抱著一包裹,包裹上亦是血跡斑斑。

在城門燈的照耀下,婦人面色慘白,雙目無神,猶如鬼魅。

「還在,還在。」她口中喃喃。

「什麼還在?」守衛問道。

那婦人卻似乎失魂落魄不理會。

「還在,還在。」她嘴里喃喃著跌跌撞撞的前行。

這種突遭變故的人守衛們也見得多了,又當場嚇暈的,也有當場嚇瘋的。

看來這婦人是後一種。

「世道艱難啊。」守衛感嘆一聲,對于很多人來說,一點小變故就能讓生活完全顛覆。

他擺擺手,示意兩個守衛跟上。

這一耽擱,那群人已經在街上跑出去很遠,兩個守衛忙跑著追去。

雜亂的腳步聲在夜半的街道上響起。

「不對,不對,醫館在這邊!」

兩個守衛看著前邊的人群沒有向方才指出的跌打管去,而是沿著街道向城內,不由忙喊道。

沒有人理會他們。

就連落在最後,跑幾步就會跌倒的婦人也沒有回頭,爬起來跌跌撞撞,然後摔倒了,然後再爬起來,周而復始的繼續向前跑。

莫不是歹人!

兩個守衛大驚,眼瞅著那群人在街道上跑的沒影了。

「他們人多…」一個顫顫說道。

萬一真行凶,他們兩個還不夠被人家祭刀呢。

但如果真行凶,就算此時他們僥幸避開的一命,待事後追查也必然是死定了。

正冷汗間馬蹄聲在街道上響起,二人頓時大喜。

三更半夜敢在街上亂走的都是犯夜罪名,更況且騎馬。

能如此做的自然是師出有名的。

這是巡街的金吾衛來了。

「大人們!」他們扭頭沖著馬蹄聲就奔去了,揮著手大喊道,「快來人啊!」

看著三更半夜里有人大喊著沖過來,巡街兵將十幾個人戒備的刷拉拔出刀。

「什麼人?」為首的男人喝道。

「大人,大人,我們是城門守衛。」兩人忙喊道,走進一些,接著馬前燈,看清為首的男人,頓時大喜,「竟然是大將劉大人!」注1

聞听此言那邊才打量幾眼收起兵器。

「爾等不守城,來街上作甚?」劉大人問道。

「大人,方才有人求醫入城,我們護送察看,但卻被他們跑了」兩人忙答道。

竟然如此?竟然有歹人敢作怪?真是好大膽!

劉大人大怒,將才放好的腰刀又抽出來。

「兒郎們,跟我去抓賊!」他喊道。

伴著暴雨驟雨一般的蹄聲,十幾人的巡城騎兵在街道上卷起狂風,只把兩個城門守衛吹的東倒西歪。

「這可是個立功的好機會,我們也快些去!」一個扶著帽子站穩喊道。

有這些兵將在,抓賊流血輪不到他們,但忠于職守英勇無懼還是少不了他們的。

兩個人邁開兩條腿追了過去。

徐茂修等人是在程嬌娘門前被攔住的。

「我們是看病的!非是歹人!」徐茂修急急喊道,一面指著躺在門板上的李大勺。

四周的人經過這一路的奔跑,此時被甲兵們攔住停下,一口氣泄了再支撐不住,都吐著舌頭大口喘氣,更有那身體差的干脆跌躺在地上。

就這樣子做歹人是差了點。

劉大將心中已經一半認定是誤會了,他的視線掃過門板上的男人,便又皺起眉頭。

「那你們不找醫館,亂跑什麼?」他喝問道。

「大人,不是隨便一個醫館就能治的的。」徐茂修說道。

劉大將心中的疑慮便又多了些。

「這是被打傷的,皮外傷看著可怕,死不了人,怎麼就治不得?」他喝道。

徐茂修看著他,神情悲戚。

有時候,死反而比生要容易的多。

「三郎君!果然是你!」

婢女的聲音傳來,不遠處的一家宅院打開了門。

婢女金哥兒提著燈跑出來。

「出什麼事了?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婢女急急問道。

徐茂修轉身向那邊。

「快請妹妹,救命。」他聲音嘶啞說道。

妹妹?

劉大將更加驚訝,妹妹救命?

他抬頭環視打量這個宅院,院子里燈籠已經點亮,照著干淨整潔的院落。

啪嗒一聲打石聲,讓他驚了下,尋聲看去見牆角假山石上竹筧里正有水潺潺流出,沖刷著光潔的山石。

這是醫館嗎?

他的視線轉向廊下,門板上的男人已經被放下,正有一個女子從內走出來,背著室內的燈光,看不清形容,只看到她抖了抖寬大的衣袖,跪坐下來。

「只是皮外傷嗎?」程嬌娘問道,看著門板上的李大勺。

「不是。」徐茂修說道,聲音有些沙啞。

婢女半芹金哥兒都圍在四周,看著已經認不出的李大勺都眼圈發紅落淚,聞听此言都看向徐茂修。

都已經被打成這樣了,難道還有傷?

程嬌娘沒有看徐茂修,而是看向李大勺,她的目光逐漸下移,然後停下,猛地坐直身子。

神情雖然一如既往那般木然,但這種動作已經足以表明她此時的震驚。

婢女半芹三人忙看向李大勺。

平躺的身子,放在身側的手……不,沒有手,只有光禿禿的死死勒住包裹的滿是血污的手腕。

「手呢?」婢女尖叫一聲。

手?

劉大將邁上前一步,看向那門板上的男人。

「還在,還在。」

女人的喃喃聲又響起,劉大將身子被撞了下,他皺眉看著一個婦人從身邊跌撞過去,手里死死的抱著一物。

「還在,還在。」她跌跌撞撞,邁上台階時摔倒。

婢女半芹忙哭著去攙扶。

阿宋嫂卻似毫無察覺,她掙扎著來到廊下,跪坐在李大勺身邊,神情帶著幾分欣慰,將那布包放到李大勺身邊,似乎卸下了重擔。

她將布包小心的打開,露出其中一只青白的手。

「還在,還在。」她依舊說道,臉上露出笑容。

手!

一只手!

斷掉的手!

婢女和半芹站得最近,陡然看到忍不住尖叫一聲掩面退後,金哥兒也嚇得後退幾步。

而劉大將則前行幾步,帶著幾分恍然又幾分復雜。

這樣啊……

這就是娘子說的,麻煩嗎?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婢女掩口面色驚駭。

院子里婢女的哭聲以及男人們沉悶的嘆氣聲,再加上阿宋嫂嘻嘻的笑聲以及重復的二字呢喃,氣氛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我…」

門板上的李大勺幽幽的醒來,腫脹的眼微微呈現一條縫,被打破的嘴唇蠕動著。

「救命…」

他的聲音細小無力,但近前的徐茂修等人還是听清了。

「大兄弟,你別怕。」徐茂修啞聲說道,伸手握住他的手臂,「救了,賊人已經被打跑了,你沒事了。」

沒事了…

李大勺慢慢的轉動頭。

「我,我的命被救了…」他喃喃說道,努力的睜開眼,看到面前的程嬌娘,頓時又多了幾分力氣,「娘子,娘子我的病能治嗎?」

「能治。」程嬌娘說道。

病自然是能治,但是手呢?

婢女和半芹死死的捂住嘴掩住止不住的哭聲。

李大勺咧嘴笑了。

「是,娘子,治好了我的病….還有…我的命…」他虛弱說道,一面用力的要抬手,然後他想到了什麼,急促的喘息,「我的,我的,手…」

徐茂修轉開頭不忍再看再听。

一直在旁邊喃喃的阿宋嫂听到這話,立刻高興的將斷手捧起來。

「在呢,在呢。」她大聲說道。

半芹再也忍不住,哇的放聲大哭。

婢女跪下來抱住阿宋嫂。

「阿宋嫂,阿宋嫂,你哭出來吧,你快哭啊。」她喊道,搖著阿宋嫂。

阿宋嫂神情有些惶惶無助,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要自己哭。

「在呢,在呢。」她依舊說道,死死的抓住斷手。

「打暈她。」程嬌娘說道。

話音剛落,徐茂修便毫不猶豫的舉起手,重重的擊在阿宋嫂頸後。

阿宋嫂軟軟的倒了下去。

「扶下去。」程嬌娘說道。

婢女和半芹忙合力攙扶著退開。

斷手落在地上,搖曳的燈下越發的青白。

李大勺的臉上流下血水,聲音嗚咽。

「沒了沒了…」他嗚咽著。

沒有了手,就算有命在,又有什麼用。

沒有了手,他不再是廚子,他是個廢物,又成了廢物。

就像當初被醉鳳樓趕走的廢物一樣,就像當初躺在床上等死的廢物一樣。

他是個廢物。

縱然有貴人相助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他還是個廢物,終究要成為一個廢物,這是他的命,這都是命。

「娘子,其實,命是不能治的…」李大勺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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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4604字,其他的二百字不收錢。

注1︰武官末等官階,此處為金吾衛下左右街使。

一口氣看的痛快,兩章合一章,下午無更。

ps︰推薦︰世人都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君子也。

憑什麼我要做碎掉的玉,凌落成塵,被人踩在腳下?

我就是要做一片丑陋的瓦,穩穩的站在最高處,無畏風吹雨打,酷暑寒冬,俯視著你們,成為地上的泥。

(姐夫神馬的,就是用來干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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