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赴宴
「秦公子走好。」
婢女在門前施禮。
秦十三郎含笑點頭,看著廊下佇立相送的娘子。
不管怎麼說,她們對自己是真情實意的以禮相待了,不似以前那樣敷衍又無視,這也算是有得吧。
「我先走了。」他微微一笑,沖門內的程嬌娘擺擺手。
程嬌娘低頭還禮。
秦十三郎轉過身上馬,馬兒打了幾轉,疾馳而去。
……………
「殿下。」
身後傳來尖細的喊聲,正邁步而行的晉安郡王停下腳,眼中閃過一絲懊惱,轉過身面上帶著幾分嬉笑。
這是一位被七八個內侍擁簇的高品內侍,都知張萬成。注1
「殿下,您這要去哪里啊?」張都知皺眉問道。
「吾就是隨便走走。」晉安郡王笑道,一面調轉腳步。
張都知嗯了聲,與其他內侍不同,作為皇帝和太後的寵信,面對晉安郡王他帶著幾分高高在上。
「殿下隨便走走就好。」他點點頭,不咸不淡的說道,「可別往外邊去,天家的孩子,都要小心再小心的,殿下不小了,可不能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被一個內侍這樣教訓,晉安郡王有幾分尷尬。
「是,是,我知道的。」他說道。
「殿下知道就好。」張都知點頭說道,「娘娘皇帝都對殿下這樣好,殿下總是往宮外跑,最多明年殿下就出宮了,到時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進宮反而不能那麼多,還是趁著此時多陪陪娘娘吧。」
晉安郡王笑嘻嘻應聲是。
看著張都知等人走開,晉安郡王臉上的笑意散去。
「這個王八。」內侍低聲咒罵道。
晉安郡王笑了笑,轉頭看去,秋霧重重中宮門似遠似近。
「殿下,上次為了見程娘子,回來的那麼晚,娘娘和陛下只怕是起了疑心…」內侍又低聲說道,「不如不見了,送份禮也是心意。」
晉安郡王點點頭笑了。
「不見,也一樣。」他說道,「只要想見,不在此時。」
他說罷,再回頭看了眼,便抬腳大步向內而去。
…………………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
一聲聲喧鬧在德勝樓里陡然而起,引得包房里的人也不由拉開門看過來。
引起這片熱鬧的自然是朱小娘子從廊橋上而過,廊橋上的少女,不是夜間那種華麗濃妝,而是素雅不施粉黛,卻正適合白日明亮,越發顯得清雅秀麗月兌俗。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我是王十七,我是王十七。」
王十七郎伸手高聲喊道。
廊橋上的少女目光都沒有偏移半點,如同小鹿一般幾步便跳躍不見了。
「喊,喊。喊的好像朱小娘子認得你似的!」
擁擠的人群冷卻下來,其中一個瞪眼喊道,抽回自己被踩住的衣角。
「朱小娘子就是認得我。」王十七郎喊道,一面帶著幾分得意,「我前些時候還听朱小娘子給我彈琴呢,朱小娘子還夸我是大丈夫…」
四周的人頓時起哄。
「要是真的,你現在去求見朱小娘子,看她認不得你。」
王十七郎耐不過激,果然揪住一個知客,讓他去通傳。
知客狠要了一筆錢果然去了,不多時就笑嘻嘻的回來了。
「朱小娘子怎麼說。」王十七郎忙問道。
「朱小娘子說…」知客笑嘻嘻的拉長聲調,看著四周迫切的注視,「不認得。」
四周頓時嘩然。
「這小子吹牛上天!」
「想好事想自己的都糊涂了!」
「滾出去吧南蠻子!」
王十七郎在一片嘲弄中狼狽不堪。
「你們,幫我去找朱小娘子身邊的春靈,春靈,她知道。」他揪住知客忙忙說道。
正鬧著,有兩個隨從擠過去,一左一右架住王十七郎。
「公子,明日就要起程了,你怎麼在這里!」他們低聲說道,「不是說要和人告別嗎?」
「我就是在告別嘛。」王十七郎說道。
「快些吧周家的人都來了」隨從們低聲說道,不由分說架著王十七郎出去了。
看著王十七郎被架出去,大廳里的人更是一陣哄笑。
「哪家的傻子跑進來了!」
笑聲很快散去。
「春靈,那個人找你的?」
幾個小雜役從門廳內收回頭,笑問道。
春靈搖搖頭。
「不認得。」她一臉疑惑的說道,又收回視線看向幾個小雜役,「哥哥們快接著講,那幾個潑皮去太平居鬧事,然後怎麼樣了?」
雖然是四月發生的事,但對于每日新鮮事層出不窮的京城來說,這件事都已經算是老黃歷了,不過因為是當眾殺人,到底是很刺激的事,所以幾個小伙計說起來還是很興奮。
「然後,就嗡的一聲,太平居的人就一個一個的把人射死了…」
小雜役說的活靈活現,春靈不由嚇得伸手捂住嘴,一臉驚恐。
嚇到小姑娘總是很好玩的,小雜役們都嘎嘎笑起來。
「射的可準了,箭箭爆頭…腦漿子都出來了…」
春靈不由後退一步,更加驚恐。
「好可怕。」她說道。
「是啊,是啊。」小雜役們點頭,「周家就是這樣的厲害…」
春靈搖搖頭,捂著嘴的手還沒有放下來。
不是周家厲害
不是周家厲害…
是那個女人
是那個女人…
她的耳邊似乎有雷聲滾過,眼前閃過兩道雷光,火光里兩個人影化為灰燼…
王家十七算什麼,拿捏住這個廢物什麼用都沒,這個廢物在那女人眼里根本就什麼都不是!
「春靈!」
有人喊道,春靈回過神,見一個小婢女站在面前。
「春靈,你干嘛呢?喊幾聲都听不到。」小婢女疑惑問道。
「春靈是被嚇到了。」小雜役們笑道,「听殺人的事。」
「哎呀你最近干嘛?總是听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小婢女皺眉問道。
春靈有些訕訕。
「好了好了,快走吧,今晚娘子要出門的。」小婢女也沒有在意說道。
春靈忙應聲是。
「有人家能請朱小娘子啊,是哪個人家啊?」小雜役們好奇的問道。
「公主府的秦家。」小婢女說道。
「秦家啊。」小雜役們紛紛恭維,「也只有朱小娘子會被他們家邀請,是很重要的宴席吧。」
主子的榮光就是婢女們的榮光,春靈和小婢女都帶著幾分得意,忙忙的走開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秦府門前車馬越來越多。
春靈坐在車內,遠遠的就看到了秦家門前的熱鬧。
雖然公主已經不在了,朝廷並沒有收回府邸,反而賜予秦家繼續居住,雖然也有御史彈劾,但先皇當年與公主親厚,所以只當沒看到沒听到。
雖然跟著朱小娘子行走過兩次各家的酒席宴會,但來秦家門前的氣勢還是讓春靈忍不住的驚訝,看的眼楮亮亮。
「好多好馬車呢。」她不由低聲跟身旁的婢女說道,「這些的酒席看起來辦的很大呢。」
秦府的正門緊閉,側門都打開了,站了一溜的僕從進進出出。
她們的馬車沒有資格從側門進,要從一旁的角門進出,馬車駛過側門時,正由兩輛馬車停下,她們的車立刻被僕從喝止。
春靈掀著一角車簾子看出去,見有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下車,四五個僕婦擁簇,又從其身後抱下一個小女孩,六七歲,穿著打扮亦是不俗,她們下車,秦家那邊也涌來許多僕婦丫頭相迎接。
這個女子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過上了她這輩子都過不上的日子…
還有那個小女童,這就是那種含著銀湯匙出生的人吧。
「快走,快走。」
有人在車外催促道。
馬車晃動前行,越過門前向角門而去。
「別看了。」一旁的小婢女低聲說道,「把娘子的東西帶好,別丟了什麼,到時惹麻煩。」
春靈收回視線,忙應聲是,開始整理身旁的大小匣子。
官ji在人家行走,用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是自己帶的,說的好听是周全,說的難听是人家嫌棄。
臨近角門時,春靈又回頭看了眼,見門前又一輛馬車停下來,下來的女子們依舊眾星捧月。
「童家的娘子們,你們怎麼也來了?」陳十八娘回頭笑道。
「十八娘,快過來讓我看看,你今日穿的什麼?」
幾個年紀相仿的女子與她笑道,一面親密熟悉的拉著胳膊打量。
「只許你們來,我們就來不得了麼?」
進了內院更是熱鬧。
秦家的酒席擺在花園內,亭台樓閣水榭精巧,夜間的宮燈點綴恍若人間仙境。
春靈一面抱著各種匣子一面忍不住四下打量。
德勝樓的繁華熱鬧已經讓她驚嘆過,行走到的兩個人家的奢華也讓她震驚過,但此時此刻還是讓她移不開視線。
她們的走來也讓場中一陣熱鬧。
「看啊,看,那就是朱小娘子…」
無數的視線合著搖曳的燈罩在朱小娘子身上。
夜燈下,行走的女子凝脂紅唇,點梅妝,發鬢高挽,眼波流轉卻目不斜視,碎步而行,拖長的裙擺如同彩蝶翻滾。
「果然是艷如牡丹,又色如寒梅,不愧為花魁。」
旁邊有少年公子們連連贊嘆。
這話引得旁邊的小娘子們不太樂意了。
「再花魁也是個官ji。」
「有什麼值得夸贊的。」
「以色侍人罷了。」
小娘子們的話少年公子們也不愛听,都是自己家姐妹,也沒什麼避諱,便有幾個不滿爭辯。
「朱小娘子出身清白。」
「色藝雙絕,自然值得夸獎。」
在一旁的秦十三郎听到這里笑著搖頭。
「所以說少年人就是年輕,這個時候怎麼能跟小娘子們爭辯呢?」他手里端著茶碗,一面扭頭跟身旁的少年低聲笑道,「這時候就該笑笑只當沒听到。」
旁邊的少年哈哈笑了,看向那邊被幾個小娘子圍起來的少年。
「…清白?怎麼清白?教坊司出來的哪個是清白的?」
「朱小娘子她的父親可是官宦…只不過被誣陷才入了教坊司…」
「哎呀那如今她父親平反了,為什麼她還在教坊司?」
「那正是她高潔」
「那是她過慣了這種日子,讓她再去過清貧的日子過不了罷了。」
「*子無情戲子無義。」
「什麼小娘子,小娘子,教坊司只有小姐!」
少年男女的爭執聲越來越大,沒有絲毫的回避,也沒必要回避。
一句一句的話砸過來,春靈的臉色變的很難看。
她還是頭一次見娘子遇到這種場景。
以往的都是男人們的宴席,並沒有這種女眷在場,她們遇到的都是對娘子的追捧,這種毫不掩飾的厭惡輕視,簡直令她驚懼。
搖曳的燈,璀璨的珠寶,閃爍在眼前讓春靈有些慌亂,她不由抬頭看著前面的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身形挺直,步履依舊,目不斜視,似乎听不到四周的議論。
但當有人提這名字喊住她的時候,就不能裝作听不見了。
「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停下腳,轉過身來。
「娘子有何吩咐。」她施禮說道。
「你過來。」
一個小娘子招手說道。
朱小娘子應聲是,舉步過去,站定在這小娘子面前再次施禮。
春靈跟著過去,看著眼前四五個年輕的女子,她們的穿著打扮遠遠比不上朱小娘子,但春靈第一次覺得曾經艷羨的朱小娘子的裝扮讓她不願意多看。
原來有時候那種人群中的耀眼也會讓人覺得羞辱。
「朱小娘子,你父親平冤了,你卻不月兌籍,是因為自慚形穢嗎?」那小娘子問道。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
「倒也不算是自慚形穢,只是奴家認命。」她低頭說道,「即便是月兌了籍也改不了奴家曾經入過教坊司的命,那何必還要月兌籍呢。」
這話讓四周的少年們神情多了幾分憐憫,有人還輕嘆一口氣。
「說的這麼好听,還是覺得蒙羞嘛。」一個小娘子哼聲說道,「那既然怕蒙羞,你為什麼不安穩一點,還做什麼花魁,出頭露面的?」
春靈把頭狠狠的低下。
朱小娘子依舊微微一笑。
「那個,奴家倒沒想那麼多。」她說道,「奴家只是想,不管做什麼,都要做到最好吧。」
這話讓小娘子們更有些失笑,待要說話,有人先一步開口了。
「說得好。」
少年嗓音清亮,引得眾人都看過去。
拐角廊下,一個身穿青袍束玉帶的少年郎面帶微笑。
春靈看清形容,不由瞪大眼。
是周家的公子!
「如此,一生無悔無愧。」少年郎說道,目光看著朱小娘子,將手中的茶碗舉了舉,「敬小娘子。」
說罷一飲而盡。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低頭矮身施禮,轉身邁步。
竟然是他幫娘子說話
而且他說了話,周圍的人都不再說話了…
周家果然權勢…
春靈忍著劇烈的心跳,忍不住再次回頭。
跟他比,王十七算個什麼!
他,對朱小娘子維護,可見是心有悅之的吧….
春靈咬住了下唇,呼吸急促。
才走了幾步,就听身後一陣熱鬧。
「哎呀人來了」
什麼人來了?
春靈回頭,見那位周家的公子早已經先一步向一邊而去,而適才圍著嘲諷她家娘子的小娘子們,以及那些少年公子們也都向那邊涌了過去。
那邊也來了好些人,擁簇著一個女子夜燈下笑語喧喧。
那麼多人,但不管誰視線第一個都落在那女子身上。
她穿著半新不舊的暗色衣裙,廣袖翩翩,裙擺拖地,縴腰寬帶,渾身上下無一飾物,但卻成了城中最耀眼的存在。
或許是因為眾人視線的凝聚,又或許是她那深深的眼,以及那暗袍映襯下如凝脂的脖頸。
是她
還是她…
如果當初她不趕走自己,此時此刻跟在她身邊的那兩個婢女,會不會就是她們姐妹?
一絲疼痛讓春靈回過神,唇邊咸澀。
原來是咬破了嘴唇。
「這小娘子,便是今日的主客啊。」
耳邊響起朱小娘子的聲音。
春靈扭頭看去,見朱小娘子不知什麼時候也停下腳,看向那邊。
燈火下被眾人擁簇的小娘子如琉璃般璀璨。
「真是個美人啊。」她微微一笑說道。
她再次看了眼收回視線。
「走吧,主客來了,我們要快些準備了。」她說道,轉身繼續搖曳而行。
春靈也再次看了眼那邊,收回視線,低頭碎步快速跟上,與朱小娘子消失在忽明忽暗中。
注1︰唐宮廷太監機構為內侍省,設有品級,都知、副都知,押班等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