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原諒。為甚麼是你死去?即使要懲罰的話,也應該是降到我的身上!這一切都是由於我的任性不是嗎!」
天空還在泣雨。
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向他進言說︰
「您並沒有悲傷的必要。我只是兵器罷了。對於您來說不過是無數財寶中的一件而已。以後還會出現很多比我要珍貴的寶物。所以說,我並沒有令您的臉頰濡濕的理由和價值
沒錯。我只是兵器。道具而已。
而他不同。
他是不停忤逆眾神的英雄。
他從一開始就擁有著靈魂。
自出生之始便擁有著自由的意志。
與我不同,那是真正的生命。
有著真正的價值,是與我這樣的消耗品相迥異的明星。
我一直憧憬著,也怨恨著。
為什麼?
「當然有價值,獨一無二的價值。我在此宣告。在這世上,我的友人僅你一人。這樣的話,這價值即是永恆,亙久不變!」
我曾是兵器。
既然是兵器,就經常會被下個時代更先進的兵器所取代。
我的價值與神秘性,也僅僅屬於這個時代而已。
然而這一點,已經被他改變了。
以他未來永遠的孤獨為代價。
……想起了那時的話語。
想起了我宣稱自己是兵器時的他。
「蠢話
「一起活著、一起交談、一起戰斗。這樣的不是人或是道具,而是該稱作友人啊,恩奇都
真是,罪孽深重。
知道短處,卻不加反省。知道長處,卻不加承認。
無人理解。
維持著那份孤高,本是他最大的誠意。
現如今,我卻會使他的矜持帶有永遠的瑕疵。
雨漸漸弱了下來。
我已變回原本的模樣,成為融入荒野的土塊。
在那之後留下的,只有那會讓人聯想到雷鳴的,王的嘯叫。
今晚,親眼目睹的那無與倫比的光輝,引領著最初的思緒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從前,有一個男人。
那是個雖說軀體由泥土構成,但卻一心要與神子比肩的、愚蠢可笑的家伙。
他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當然地觸怒了天上的神明,男人受到神罰而是去了生命。
他那在淚流滿面中氣絕的樣子,至今無法忘懷。
你為什麼要哭呢,他當時問道。難道事到如今,你才為站在我這一邊而感到後悔了麼?
不是這樣的——
他如此回答道。
「在我死後,還有誰能理解你呢?還有誰能陪你一同前行呢?朋友啊……一想到你今後將孤獨地活下去,我就不禁淚水長流……」
就這樣,在看到男人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唯我獨尊的王理解到——身為人類卻想要超越人類的這個男人的生存方式,比自己收藏的全部財寶更加珍貴、更加耀眼。
「把手伸向不屬于人類領域的愚者啊……天上天下只有一人有資格欣賞你的破滅,除了我他別無他人。耀眼而虛幻的人啊,投入我的懷抱吧。這就是我的決定
初醒的我沒有理性。
吾父乃為諸神之王安努。
吾母乃為創造女神阿魯魯。
他們雖賜予了我卓越的能力,卻並沒有給我注入靈魂。因此,我在覺醒後的數年間,只是一條與野獸共同馳騁于曠野的生命而已。但我有著我的目的。母親在創造我時賦予了我使命。
「鎖啊」。你該是將「楔」重新歸于我等身邊
只是,我沒有靈魂。我只能像這樣野蠻的生存下去。我缺少了身為人類的意志。日復一日,我與動物一起奔走于原野之間,感受著這種幸福。我雖不完全,但也從未覺欠缺。
然而。我偶爾會停下前進的腳步,駐足回首,看著那遙遠的城都這片荒野的彼方,總是回蕩著誰的呼聲。那究竟是誰呢?我想,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而是更特別的什麼人,一直在呼喚著我。因為我不具有理性,父親嘆息著,賜予了我一個女人,連鏡面也未曾照過的我,將那個人型當作了知曉自己的優秀導師。我學會了智慧與理性,我被教會了天與地所有的理,為了落實早已決定的使命,我終于被注入了靈魂。
恩奇都
于是,我第一次親口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世界從那個瞬間起,變的那麼純粹,極致的純粹。
我的任務。
我的使命。
我必須向那傲慢驕奢的他,昭示出神明的憤怒。我滿心歡悅,胸中激蕩著熱情,如同流星一般奔走在無垠的荒野之上。
我的存在意義。
我被創造的理由。
我必須付之于生命的事物。
我要將天罰給予那和我同樣被神明所制造出的人偶。但是,我終于找到他時,他還十分年幼。和我不同,他是會成長的。和我不同,他是流淌著人類的血的。他還那麼幼小。在長大成人之前,他無法和我揮刃相向,一決高下。如若不以對等的方式進行戰斗,便也不能起到規誡的作用。——于是,我便開始眺望著這座城邦都市。就那樣注視著,我能听到從城中傳出的呼喚之聲,卻只能按捺著心中的焦急,默數時日,等待著他長大成人。幼時的他,比這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擁有更優秀的王的資質。
寬容與深思熟慮。
公正與德高望重。
路邊或行或停的人們,無論是誰都對他稱贊有加,滿眼艷羨。因為那便是理想的少年王者的姿態。
傲慢無禮會不會只是諸神單方面的誤解呢。我只有這樣認為,因為幼年期的他身上,找不出任何需
要規誡的欠缺點。要是說有問題的話,只有他尊敬神明卻並不服從這一點了吧。
光陰荏苒,少年已長成青年,我終于承認,諸神的畏懼是正確的。僅是短短數年,他簡直判若兩人、獨裁、苛政、強制、征收、私利私欲、只為榮華驕奢。
烏魯克的民眾紛紛哀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天上的諸神紛紛煩惱,真不料事會至此。而我卻從心的底端,那麼深切的知道他性格突變的理由。他自誕生便已經身帶結論,作為既不是神明亦不是人類的生命而被孤立著。持有著雙方特性的他,能看見的世界太遠了,太廣闊了。即使是神,也無法理解他眼中所能看見的一切,無法知曉他究竟看透了什麼。過于龐大的力量,孕育著過于龐大的孤獨。但即使這樣,他也並未舍棄王的身份,沒有從自己被賦予的使命中逃離。……這是多麼強烈的自我呢。
我想。
他是那樣認真的敬重著神明,愛戴著人類。而這一切所帶來的結果,卻是只能選擇廢止神明,憎惡人類這一條道路而已。
我不應該說是狂妄的,我應該說孤獨的,而我卻沒有說出口,我不想傷害他的榮耀和驕傲。我與他的戰斗持續了數日。吾既為戰槍,亦為重斧,既是堅盾,亦是猛獸。面對能夠自由變化萬象的我,他也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
荒唐——不過區區土塊礫石之流,也妄想與我相提並論!
是首次遭遇了能夠旗鼓相當的對手而感到驚訝或憤怒嗎,他在戰斗中,將一直都秘藏于庫中的財寶握入了手中,拿出了那樣珍重的寶物,對他來說,大概只能說是一種屈辱吧。最初是因被追至窮途末路的無可奈何,但最後卻是相當盡興的,毫無悔恨的將所持的財寶盡數擲出。戰斗並沒有以任何一方的獲勝而告終,他終于拿出了最後一件寶物,我也已失去了九成的泥土。連蔽體的衣物也沒有的我,那種姿態想必是相當狼狽吧。他睜大雙眼看著我,仰天大笑一番,向後倒了下去。我也跪在地上,拼命的喘息著。其實,我大概只能再動一次了。
你我雙方僅剩最後一手若是沒有想要守護之物,便也只會落得多躺兩具愚蠢的死尸吧
這句話的真正含義,至今我也未曾明了。所以,我該向他說出以平手結束還是該向他示意,至少也要躺一具愚蠢的尸體呢。但無論如何,听到了他的那句話,我也學著他剛才的動作,向後倒了下去。
就像鏡像一樣
我想著。
用掉的那些財寶,不會感到可惜嗎?
不知為何,我說出了這些話。
那算什麼。若是對手值得我如此,全丟出去也毫無大礙
他說著,聲音中充滿了爽朗與暢快。自那之後,我便一直與他相伴,時日如同白駒過隙般,轉瞬即逝。
自從你來了之後,我的寶物就沒有了著落,把財寶作為武器投擲出去,好像成了盤踞在腦子里的惡癖了
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有著收集的癖好,但也會記著偶爾用上一兩次了,這算是我為數不多的功績吧。
後來出現了一個名為芬巴巴的魔物,我與他合力將其打倒。事後我問他,為什麼要決定討伐芬巴巴呢,這雖不是神明所下達的命令,但你也應該不是為了烏魯克的眾生。
不,就是為了守護烏魯克
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若是不驅逐此間所有的邪惡,子民也會因饑餓而死的。
為什麼呢,我又追問道。明明以苛政壓迫剝削著烏魯克的眾生,使他們苦不堪言,這樣的人,又為什麼要關懷子民?
何須大驚小怪。我是作為人類的守護者而誕生的。
他抬起頭,堆築這個星球的文明和未來,是王的責任說著這些話的他,視線定格在了遙遠的彼方,太遙遠了。那是同樣被神做出的我,也無法看見的遙遠,無法看透的真意。
守護也分種類的。只會一味的防備和保全並不是守護,時不時也該需要殘酷和苛刻吧
听完這句話後,我想我完全理解了他。
這樣啊。也就是說,你會一直堅持著去走自己所認定的道路吧
像是被我說中了,他有些認命的笑了起來,那是在曾經年幼的他的臉上,偶爾會看見的,如同清風般自然的微笑。我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麼總是選擇孤身一人。我終于知道了那個理由,因為他所選擇的那條道路,只能讓他一個人前進而已。他說過,他會守護那些從遙遠的未來所看見的事物。
為此要憎恨神明的話。
為此要厭惡人類的話。
王就只能是被孤立的存在。
越是想要人類擁有美好的未來,越是愛著人類,他便和所有人類都離的越遠,既為裁決者亦為收獲者,王所要執掌于手中的,只要結果就夠了。這個結果所誕生的充滿光輝的過程,是身為人類以上的他所不能夠介入的。
哼。結果雖只像是無趣的織物。但既然我已決定如此,便會一直做到最後一刻
听他說著這些豪言壯語,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對他說道。
我只是一個道具。是對你的裁決毫無用處的東西。即使這樣卻還能夠一直存在于你身邊,直到世界終結……
傻瓜
他總是蹙著的眉頭輕輕展開了,我想,他露出如此的表情、之後沒有、之前也沒有、只有這麼一次,在這個瞬間。
听到沒有——。這種關系,是叫做——————
他繼續對我說著。那時候,我感到自己仿佛得到了如同星辰般閃耀,無比寶貴的話語。那時候,我感到自己真正的、第一次擁有了自我。
這是我,生命的最後的故事。
不可原諒…不能饒恕…!為何你要死去!!若是天罰,只管罰我便好,應是罰我才對啊!這一切不都是我的無理取鬧嗎!!
天空還在哭泣吧,雖然無法看見身邊的人的臉,我還是向他進言著。
請不要悲傷,我只是一件武器,只不過是你數之不盡的財寶中的一件武器而已。
在未來,一定還會有很多,比我優秀的多的寶物出現。所以,我……沒有任何讓你流淚的理由和價值
是啊,我只是兵器,只是道具,我和他不同,他是英雄,作為神之子被創造,卻又不斷反抗神明的英雄。他從最初,就擁有著自己的靈魂,從誕生的最初就有著自我的意志。他是和我不同的,真正的生命,是與我這樣的消耗品不同,擁有著真正價值的珍星。
……我
一直一直都憧憬著……
憎恨著這樣的他。
為什麼我們兩個,被同樣的父親創造出,生命卻又是截然不同呢。
你有價值,你有唯一的價值!!我在此宣誓,這個世上我的摯友永遠唯有一人!僅有一人!這份價值未來永遠、永生永世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只是兵器啊,只要還是兵器,就總有會被新的兵器取代的一天。我的價值,我的神秘性,僅能存在于這個時代而已。但他卻,將此視為不同之物,用他的未來將會永遠孤獨作為代價。
……我想起了……想起了在我說出自己是道具後,他對我說的話,他的身影。
傻瓜……
並肩共行,並肩言談,並肩而戰…………這既不稱為人類,也不為道具……而是……朋友啊…………恩奇都…………
——啊。我是多麼,罪孽深重呢。
知曉弱小,卻從未自省過這份弱小。知曉強大,卻從未承認過那份強大。他是不應該有任何理解者的,對他來說,只有一直保持著自身的孤高,才是他能體現的最大的誠意。我卻給他的這份矜持,抹上了永遠無法祛除的污點,附著了瑕疵。
雨勢漸漸小了下來,我也慢慢回歸到原本的姿態——荒野中的土塊礫石。最後殘留在我耳中的,只有仿若驚雷翻滾般,響徹天地的王的悲喊。
我的記憶便到此終結。
我是已從世上消失的悔恨。
在這之後,你的未來。
是與我不同的,身為人類的你的故事。
……所以,我希望在此能夠探問一句。
你是否還愛著人類呢?
你是否,還記著那個朋友的名字呢?
你是否已經,從那久遠的時代所犯下的過錯中走了出來了呢……
詛咒的聲音漩渦在盤旋。這里存在著什麼本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在一片否定的詛咒中,一個聲音高聲說道對!
不可能。這個怨恨和詛咒的漩渦中不存在正確以及肯定。因為森羅萬象斷定了一切都是丑惡的都是
憎恨的所以這個詞語不可能出現在這里——
——但那聲音再次清楚地宣告道,正是。
正是,世界原本就是如此。既然事實已經擺在面前,那為什麼又要嘆息?為什麼又要驚訝?
——!?
詛咒的聲音發問。
什麼才是對的?
有誰承認?有誰允許?又有誰來背負罪惡?
面對黑暗頭來的重磅炸彈——回答它的確實一聲高亢的嘲笑。
愚蠢的問題。這根本不必問。
王來承認,王來允許。王來背負整個世界。
——!?
發問,王是什麼?
但在提出問題的同時,它才發現自己自相矛盾了。
在這個絕對不允許個體存在的地方,泥認定了自己體內還有別人。有什麼不能存在的異物出現在了這里。
那就是——王——即絕對的掌控者,獨一無二的存在。
伴隨著飛沫,黑泥四散破裂開來。動用全部的怨念也沒能消化的異物,從黑泥中現身。
在燃燒的廢墟中,他再次站在了地面。
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我會協助你,無名的御主。從今往後,就讓我成為你的利劍。睜大你的雙眼看好,然後顫抖吧。已是時候讓你知曉你與之契約的男人,究竟是怎樣的強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