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林不明所以,自從開學,各種「領導」滴滴答答來不停,鑼鼓、橫幅和彩旗充目盈耳,午子山跳起桑巴,E中炙手可熱。可惜喧鬧不充饑。她窩在畫室里,不上課不外出,減少運動,以節省糧食和體力。她已經修煉到一天三片面包的境界了,當然畫作也瀕臨絕產。畫一寸歇半天。有靈感更糟糕,總是寅吃卯糧,因為過後總是需要三四倍的面包。她幾乎要偷盜了。饑餓的人長著盜賊的眼楮。她曾經瞄著食堂的配送車呆望半天,里面裝滿雞蛋、面粉和土豆。
這天,夏青林實在扛不住,餓;她的兜里還有一塊五毛錢,最後的鈔票。就像《動物世界》說的,她「必須在這個嚴寒的冬季到來之前,儲備好充足的食物」,夏青林想到了——李立。于是洗了把臉,松開發髻——已經好多天沒洗頭發了,為避免油光可鑒,她挑出個中分,用手指耙了耙,就走出畫室,尋李立來。
教學樓安靜得不正常,都在上自習,麻雀也噤聲了。走廊上來往的老師也都低眉順眼腳下生風,沒人看她,夏青林原本比著牆走的,見狀膽氣壯了些。李立班只剩半個,听說她在圖書館。一路上撞見許多被太陽曬黑了的陌生面孔,不禁想起張錦誠。上午操場上的「一二三四」,大概是閱他們的兵。夏青林這才恍然想起︰「喔,新生,又來了新生。我高二了。」
圖書館建在北山的半腰,一路上去,一百一十一級台階——關于這個數字,頂上石碑勒有注釋︰「一言一行一跬步一心一意一偉人」。莫說爬上去,走到山腳下的大草坪,已心慌氣短,心想偌大圖書館,即使進去了,未必就找得到,不如守在這條必經之路,等。她就坐在一棵茂盛的隻果樹底下——她是坐下才發現是隻果樹的,綴滿了果實,有些都紅透了,夏青林又酸又饞滿嘴口水。樹不高,雖然低處的都給摘光了,但跳一跳似乎會有所斬獲。
她近來特愛出汗,行動就汗津津的。還好習習有風。風已然是秋天的氣質,滑爽煞汗。不遠處扎堆泊著許多轎車,柏油路上十來步一崗,有警察警衛巡邏。夏青林拿根樹枝在樹下舞乍,引起他們警覺,不時往這邊看。
「難道學生運動?」她隨即否定這一揣測;當撿起一只酸隻果塞進口中的時候,重又將狐疑拾起︰詭異的安靜,消失的半個班,領導的高密來訪,低眉順眼噤若寒蟬的老師,還有警察……當大腦血糖過低的時候,思維容易陷入僵局,澀于轉彎,一旦被某種奇思攫住,就難以拔月兌。她正馳騁想象,上面下來一群穿白襯衫的老男人,因為台階的格局,形成一個壯觀的方隊,浩浩蕩蕩。底下巡警望風正襟理帶。
「哦,酸死了~」夏青林不禁吐出舌頭,皺起眉頭。
眾星拱月。被媚笑包圍的那個人,頭發有型,個子不高,長相頗不丑,一路來笑意盈盈,正是文世昌。
E中的校長于笑泉因為身高優勢得以緊挨文世昌;身姿提拔的市長倒排在了外圍。
大部分人都是 光瓦亮的,從頭到腳,可見官階之高了,都是大魚。後面那些人,閑散的瀏覽校園風光,時而陪笑兩三聲,唯唯附和。
夏青林注意到其中一個,留著平頭,臉稍黑,小眼楮,勻稱矯健的體形在一群大肚子中間很顯眼。他附和地笑的時候,目光曾漫不經心的帶過夏青林。夏青林腦袋里一個舊念頭猛的跳出來——一個驅逐饑餓的絕招。
一行人下了台階,向東走去。饑腸轆轆將夏青林扯回現實世界,回思,被剛才的念頭羞了個臉紅,心想「真是餓死鬼附體」。她強迫自己將思維轉到李立,綢繆該如何開口;目光卻一直系在那人身上。他混在一群白襯衫里,時隱時現。
「已經錯過最好的時機了,況且沒人注意到她,四下又布滿警察、保鏢。」夏青林放棄了。往台階上尋望。剛才的緊張跟興奮,燃燒了許多熱量,像獵豹周旋突擊若干公里,最後讓羚羊給跑了,得不償失。
如今夏青林太吝惜體能,只有畫布值得付出。所以剛才的勞而無獲,讓她很不甘心。「愚蠢!」她認真的罵自己,然後凶狠的抬頭看了一眼。「沒有人值得——讓我做愚蠢的事!否則我是孫子!」她站起來。起猛了,一陣頭暈,扒著樹歇了會兒。
她向東慢慢走過去,以免引起警察的嫌疑,但還是被他們盯上了。殿後的兩個男人,耳機里面听到什麼,回頭看到她,放慢腳步,一邊監視。夏青林忘了手里攥著個咬了一口的隻果。那個男人夾在她和人群中間,她需要從右邊突圍過去,便轉了路線並加快腳步,卻撞在別的保鏢身上,被攔住了。左右後三面警力刷的圍過來,搶下她的隻果,拿在手里掂來掂去的觀察。「可見他們多無聊。」她想。
「我是E中的學生,找胡校長。」夏青林靈機一動。
「有急事嗎?我可以幫你轉達。」
她當了真,指指說︰「我找那個人。你幫我叫叫他好嗎?」
「他怎麼稱呼?你認識他嗎?」
夏青林編不上來,保鏢跟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夏青林就被勸離。叫她「回教室」。
白襯衫們感知了後面的異樣,有幾個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是更多的人。其中教務長看見了夏青林,唬得什麼似的,箭步沖過來訊問。
「你要砸了咱們學校的牌子是吧?回去回去!」
「我就問一個問題。」她指著陳文斌說︰「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真是胡鬧。陳總,陳文斌,美好集團的老總。滿意了吧?」
「謝謝!」此時她的影子已觸及隊伍,只有十幾步的距離了。她知道自己是無法秘密接近陳的,這是最後的時機了,就大聲喊出來︰「哎,陳文斌!」
猛回頭,幾乎是一個國家的力量。
夏青林被自己的冒險刺激得渾身顫抖,既興奮又緊張。陳文斌遲疑片刻,仿佛確定一下只有自己叫「陳文斌」,看看夏青林,又看看同行者,笑笑,沒動彈。
教務長唬著了,倒不敢動彈了。于笑泉忙笑道︰「陳先生冒犯了!文主席受驚了!咱們的學生太感激太激動了。唉,現在的孩子見到偶像就是這樣,一點不含蓄。」
文世昌說︰「直呼名諱可不禮貌,得教育。陳總,請多包涵啊。」
陳文斌忙笑道︰「文主席言重了!學生麼。」
旁邊有人獻賦︰「這叫‘初生牛犢不怕虎’。文主席工作過的地方,氣象就是大不同,生機勃勃藏龍臥虎啊。」游幸重新啟動,夏青林被鉗走。
陳文斌留了心,落後幾步走過來;讓人把夏青林帶過來。
隊伍等著陳文斌。
教務長一干人陪著夏青林。
「我可以單獨跟你說句話嗎?」松了綁之後,夏青林說。
然後就真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不算保鏢的話。
陳文斌跟她保持三步的距離。地面上參差著保鏢和警察的身影。
「你是美好集團的老總?」
「嗯,是我。」
「我想跟你走……做你的情人!」她說。
陳文斌扣著眉頭,在太陽底下眯縫起原本就不大的眼楮,看看夏青林。一笑,道︰「我受寵若驚。但是作為學生,說這話顯然不合時宜。」
「這麼說,你拒絕了。」
「我欣賞你的勇氣;我相信把這份勇氣用在正途上,沒有做不成的事。」他回頭看看佇立的人群,說︰「抱歉,我不能讓大家等太久。那麼……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