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和方紅靜從研究所出來,騎自行車穿過兩條大街行進到一個巷口。「停停,快到了。」方紅靜從後座跳下來,在附近商店買了兩瓶酒,李益模模頭,怎麼這事兒忘了。趕緊去買了幾斤水果、紅糖餅干之類的東西用網兜裝好,再把方紅靜的酒瓶接過來,一手提東西,一手推自行車,還不停地望著方紅靜傻笑,算是對他不懂禮儀的道歉。方紅靜指著巷邊的一座小樓說︰「這就是我家。別小看是座破舊的樓房,曾經可是燈紅酒綠過的,我爺爺民國時是個軍官,有錢後從一個外國人手里買來的,可惜爺爺抗戰時同日本人打仗犧牲了,爸爸只會讀書,不會賺錢,幾十年都沒有好好修繕過。破舊時差點被拆,是鄰居的叔叔阿姨們保護下來的。哦,到了到了。爸爸,爸爸,我回來了!」方紅靜推開院門,把李益的自行車接過來放在一棵樹邊支好。方泰格樂呵呵地從客廳出來,兩只手戴著袖籠,腰間還系著一塊白布,活月兌月兌是個廚師模樣。「不好意思,方伯伯,還要您老忙前忙後。我來我來,我也會弄飯呢。」李益趕過去扶著方泰格︰「在部隊沒幾下手藝,戰士們愛笑話吶。你說是不是,紅靜?」「別提別提,去去去,到客廳陪我爸聊聊,我一會兒就做好了。」說罷,方紅靜解開父親腰間的圍裙,鑽進廚房去了。客廳的擺設非常簡陋,不過牆上掛的東西似非凡品,齊白石的蝦,鄭板橋的竹子,還有些當代名人的書法條幅,透露出主人對中國傳統字畫的喜好,而牆角有副石膏做的恐龍骨架,給這間客廳平添了一份幽深。「小伙子,喝茶不?上好的龍井兒。」方教授遞給李益一杯茶,「內人過世得早,我也沒時間顧這個家,東西都是舊的。听靜兒說,你父親也去改造了,這世道,翻來覆去沒過完兒。還是**說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中國最終會走向富裕強盛,這點我不會懷疑。」「伯伯,您和諸葛老師都對**詩詞感興趣,它對我們考古有幫助嗎?」「讀詩可以陶冶性情,讀史可以明興替。做個考古學家不是那麼容易的,除了具備豐富的專業知識,還必須親自參加人類的各種生產活動。因為人類活動具有連續性,昨天已經成為歷史,今天則是昨天的延續,但是,由于人類活動具有極大的創造力,今天並不是對昨天的簡單模仿,從這方面看,昨天是舊的,今天是新的。考古學家就是要把舊的東西真實地呈現出來,這自然而然地要求我們必須認真慎重地去尋找去探索去挖掘,否則必將碌碌無為。」「那麼,您對花崗石圓片和骨架的事怎麼看?」「對宇宙的了解,我們知之甚少,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不過幾千年,考古學家除了考察人類已記載的歷史之外,還賦有特殊使命,那就是理解那些沒有文字的歷史,它可能是一塊石頭,也可能是一片金屬、一粒種子以及生命活動的其他痕跡。大千世界,除去太陽系、銀河系、河外系,難道再沒有別的星系了嗎?我看有。除了人類這種高級的智慧生物,難道就沒有別的高級智慧生物存在?我同意持樂觀態度。我們今天的科學水平暫時難以探知外來生命,但外太空生命說不定早已光顧過地球,只是我們茫然無知罷了。生命是宇宙中最為復雜的形態。我只是猜想,圓片既然是人類至今無法合成的合金體,那些骨架也與人類的不大相同,那麼這些東西應該是地外文明留給我們的,如何破解其中的奧秘,也成為我們今後努力的方向。」「爸爸,吃飯了,吃飯了。紅燒鯉魚、油燜河蝦、肉絲蘿卜、韭菜炒蛋、水煮白菜,還有豬肝蘑菇湯來咯。」北京1970年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譚曲,安禪制****。李益對王維這首《過香積寺》詩比較欣賞,認為它有「慎獨」的思想成分。唐人于景物細致入微的描寫堪稱世界文化中的一絕,更巧的是他們能用景物來隨心所欲地表達某種情緒和心理。李益此時就想在香積寺那個地方坐坐,他對面前一大堆古籍產生了厭倦︰那大多是王侯將相才子佳人日常瑣事記錄,像《天工開物》那樣的著作實在太少太少。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祖先應該絕頂聰明,為何浩瀚的史跡里沒有他們半點蹤影,即使他們不願招惹世人,可也總該留點給子孫看家本領吧。李益就這麼奇思妙想,以至于有人站在身後咳嗽也渾然不覺。「喲,稀客稀客,張蒙生,你這是從哪里鑽出來?」李益忙挪開椅子,站起身來。「老同學,四年不見,混得不錯嘛,居然成專家了。兄弟我走南撞北,酸甜苦辣都嘗遍,就是再沒心情聞書香了。」瘦高個的張蒙生說起話來帶點江湖味。「到我宿舍咱們好好聊聊,這里人喜歡靜。」李益拉著張蒙生的手向宿舍走去。「方紅靜咋忍心把你丟在這樣的房子里?怎麼不搬到她家里去住呢,听說你們在部隊就好上了。」張蒙生一坐到李益的床上。「住那里上下班不方便,再說諸葛老師也在這兒上班,我隨時可以向他求教嘛。抽煙不?哦,抽煙,抽煙。」「方紅靜呢?怎麼沒看見她。還有老師也沒在辦公室。」「他們下鄉去了。瞧你這身打扮,像是發了橫財。」李益羨慕地看著張蒙生穿在身上的西裝,伸手去扯了扯︰「得不少錢吧。」「可不,五百港幣。」「快說說,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66年批斗諸葛老師他們,本來都是些中學生起的哄,我也鬼使神差地參與其中,想起來真有些對不住他老人家。往後紅衛兵越鬧越凶,大中學校絕大部分都停了課,我們班除了你們三位去當兵,還有好些參加了紅衛兵組織。我們先是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更名運動,比如把全聚德烤鴨店更名為北京烤鴨店,協和醫院改為反帝醫院,揚威路叫反修路,長安街叫東方紅大街等等,凡是看不順眼的,我們都要去干涉。」「難怪如此,我說北京怎麼走著走著路牌好多都變了樣,原來是你們的功勞。」李益插了一句。「不僅如此,更名潮後還不過癮,我們就開始抄家,文學藝術界名人成了重點關注對象。你猜猜我們抄到些什麼?黃金、白銀、文物、玉器及至像鋼筆、衣服、毛巾、家具、收音機等生活用品都是我們的目標。中央領導人不讓抄,我們就去串聯,坐火車、輪船、汽車都不要錢,還要供應吃喝呢。據說到大寨井岡山的人太多了,中央還派部隊空投大餅衣服和毯子。我不去湊熱鬧,只往大城市鑽,天津、武漢、長沙、上海、南京、杭州都留下本人的足跡。」張蒙生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後來我到廣州,因為踫到一個人,我的命運從此改變了。」「誰?」「我姑父。」他說他姑父叫林爾常,解放前是國民黨軍統上海站重要成員,原以為湯恩伯能守住半年,沒想到解放軍勢如破竹,只用幾天時間就佔領了上海。林爾常輾轉來到廣州,投靠原在軍統局本部認識的一位上司。當時的國民政府還存有幻想,要和**談判,他也想看看時局的變化。1949年10月,四野十五兵團打下了廣州城,林爾常和那位上司一同狼狽地逃到香港,香港成了大陸逃來的富商、官員、流氓、特匪的避難所。那時,解放軍勒馬深圳河,香港的英國政府調集軍隊,擺出一副武裝保衛香港的架勢,港內人心浮動,物價飛漲,打架斗毆搶劫****的事時有發生,可後來解放軍並沒有打算佔領香港,局勢慢慢平穩下來,林爾常決定扎根香港。他在新界租間房子住下,然後到處打听看有沒有投機生意可做。此時,國民黨特務還經常與之聯系,林爾常心灰意冷,決定不再與國民黨有任何來往,他在一位神秘富商的資助下,做起了買賣文物的生意。中國的文物珠寶在世界市場上歷來是搶手貨,林爾常低價從大陸來的落魄人士手中收購,再以幾倍幾十倍的價格轉手到高鼻子藍眼楮的人那里,沒有幾年,他就正兒八經地開了間「爾常珠寶店」。張蒙生侃侃而談,翹起二郎腿,嘴里不斷吐出一口口煙圈。他說他是在廣州火車站轉悠時邂逅姑父的。十幾歲時,姑父回到家鄉一次,政府雖然知道他以前的身份,但了解他現在做的是正當生意,有時大陸需要的緊俏物資也曾經他的手從香港運出,所以沒跟他過不去,還請他吃飯呢。姑父知道他讀的是考古專業,就問他願不願意到香港幫忙打理生意,張蒙生想想反正無學可上,與其到處游蕩,不如撞撞世界再說,就這樣,一晃三年過去了。什麼陶瓷、翡翠、琥珀、珊瑚、珍珠、瑪瑙、青銅、玉器、字畫等等他都見識過。張蒙生越說越興奮,有時站起來模仿與外國人討價還價的情形,惹得李益忍俊不禁。「張蒙生,我告訴你,別在大陸胡來,走私文物可是犯法的。」李益正色道。「這個兄弟知道,坐牢的買賣我豈會沾邊?,我手上有個很神秘的玩意,不知你想不想見識見識?」張蒙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有機會在內地打听打听,有沒有這樣的東西,如果有,無論開多少價錢,我都願意接手。」李益接過照片,頓時有些眩暈,這照片不是那兩塊花崗石圓片的圖形嗎?這張彩照縴毫畢現地映出石片黃色帶粉紅狀的一面,而且石面的凹凸不平也明顯看得出來,不同的是這個圓片的邊緣多出一道柄。圓片下面有段文字說明︰此圓片經鑒測為人造合金,厚三厘米,直徑二十厘米,圓孔直徑二厘米,柄長六厘米,柄方形,橫截面直徑一厘米,質量三點五八千克。李益想起父親那番話,身體像雷擊般顫栗起來,不由自主地倒在床上。「李益,李益,怎麼啦?」張蒙生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惹的禍,連忙把李益扶起來,搖了搖。李益醒來感覺失態,稍一定神就恢復了神智。他說他可能是從早晨到現在肚子里沒吃進一點東西產生了昏暈感;還有可能是讀了王維那首《過香積寺》,詩中的空靈之氣侵蝕,使他感到恍恍惚惚;要麼是幾天沒有看到方紅靜思念過了頭身體重心發生轉移造成某種幻覺,總之與老同學張蒙生沒有半點關系,反正現在餓了你在香港混得不錯不如你掏腰包,讓我們去喝點雞湯啃點豬蹄什麼的。好在張蒙生只想逮過機會套近乎並沒有細想自己的行為給誰誰誰產生多大影響。李益心中隱隱約約感到這個世上居然存在與自己相似的人而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