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
他似乎停了幾秒鐘,最後說︰「那就這樣吧,我搭地鐵回去。」
「那我也走了。」
「再見!」
「再見!」
我轉身一個人慢吞吞朝前走,把雙手都擱在大衣口袋里。一邊是蛇油的瓶子,硬硬的;另一邊口袋里則是那只紙鶴,軟乎乎的。走了沒幾步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一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上來,還沖著我一笑,露出整齊雪白的牙︰「忘了跟你說,明天新年快樂。」
今天是除夕了,我于是也釋然微笑︰「新年快樂。」
我站在那里看著他轉身離開,匯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雖然天氣陰沉沉的,但我總覺得雲隙里有一束陽光是打在他身上的。讓他熠熠生輝,在那樣多的行人中間,能讓我一眼看到他的背影。
那天我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黃昏快要天黑的時候才回到舅舅家。舅媽在做飯,舅舅在廚房里給她幫忙,表妹歪在客廳沙發里看電視,這樣和美的家庭氣氛,越發讓我顯得格格不入。我到廚房跟舅舅舅媽打了個招呼,就悄悄回到房間去。
我把紙鶴從大衣口袋拿出來,它已經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把它的翅膀重新捋平,夾在日記本里。我不想寫日記,所以只用筆在紙鶴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生日快樂,童雪。」
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客廳里電視機的聲音很大,臥室窗子正對著小區的車道,有車子正駛進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嘈雜而瑣碎。這是我十六年來獨自度過的第一個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父母的祝福與溫暖的笑容。可是以後的生日,我都要自己一個人過了。
開學後我們的《威尼斯商人》以微弱票數,輸給了另一個小組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朱麗葉的是林姿嫻。林姿嫻人如其名,姿態嫻雅,美麗大方。是我們班的英語課代表,曾經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市的中學生英文演講比賽。還有人說她就是校花,但我們學校漂亮的女生頗有幾個,所以校花到底是誰,就一直沒有定論。但她演的朱麗葉讓全班都拍紅了巴掌,實在是精彩,風頭把演羅密歐的那位男同學完全壓了下去。後來英國老太太強強合並,重新調整人員排了《羅密歐與朱麗葉》,蕭山演羅密歐,林姿嫻仍舊是朱麗葉。這出劇當年頗為轟動,俊男美女,優雅標準的英文發音,一度兩年間在本校的外賓來訪、友好學校聯誼時,成為表演的保留節目。
我臉上的凍瘡已經好了,蛇油非常有效,雖然味道有點羶羶的,但涂了幾次後就見了效果,沒等那瓶蛇油用完,我的凍瘡早就無影無蹤。新學期開始之後調整了座位,蕭山不再坐在我後面了。下課十分鐘他仍然見縫插針地去打籃球,他課余的活動也很多,跟林姿嫻排練《羅密歐與朱麗葉》,參加奧賽培優……我的全部心思也都在學習上,下半年就要高三了。偶爾我還是向他借英語筆記,因為他寫的筆記又工整又齊全,班上不少人找他借來抄。
我最喜歡數學課,因為教數學的老奔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而老奔最沒轍的學生就是蕭山。因為蕭山數學成績好歸好,但卻是不听話的學生。老奔一講例題,就把我和蕭山叫上去在黑板上先做解答。同一道題目,我們總會用不同的方法解出來。我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穩妥的,而蕭山的解答方式總是最簡單的,他為了偷懶經常會用讓人覺得異想天開的步驟,好比武俠里劍走偏鋒的險招。而我循規蹈矩,出錯的機率最小。老奔喜歡看我們兩個同台競技,如果我哪次比蕭山解得好、解得快,他就會笑逐顏開地夸獎我。要是蕭山解得快,他就會負手站在一邊,看我奮筆疾書解答步驟,仿佛武俠小說里的老怪,唯恐得意的弟子輸給了旁人。其實我也喜歡和蕭山一起做題,並肩站在黑板前听指端的粉筆吱呀吱呀,眼角的余光瞥見對方一行行換算正飛快地冒出來,胸中萌生一種齊頭並進的快感。我總是一心想要贏過他,但大多數時候我們平分秋色,偶有勝負也是他贏我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