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呆在宮里的那段日子,竟有種說不出的苦楚,是一種度日如年,無法斷絕的鈍痛,」他仿佛自嘲地笑了笑,「明知那人在戲弄自己,可就是無法恨上,甚至抵不住與日俱增的思念,父親甚至不惜動用了千機衛來暗訪母親的身份•••••••」
我心中一片震顫,千機衛,那個只听帝王一人調遣的組織?
他那時只是一個皇子,放蕩不羈,竟然也有這談笑間即是殺伐的能力!看來,奪嫡之戰,即使沒有王謝的支持,勝負也是未可知的。「當世祖得知消息後,厲聲斥責父親竟動用關乎國本的千機衛去搜尋一個女子,差點下令將母親賜死,說要斬斷父親的牽念!」
此時我更是駭的說不出話,動用暗衛殺死姑母?!
他是看到我眼中的深刻的不安,忙解釋道︰「可是父親立時就跪下,不讓他走,神色一派決然,說是如果祖父殺死母親,他這個做孩兒的,自然省得都是為了自己好,不敢怨恨,但是心中所愛是因為自己而死,他的心也就跟著死了•••••••••還談什麼家國天下?!」
他看著我,眼中一片清明︰「祖父在父親兒時就屬意他繼承大統,如何料想得到平日那樣一個眼高于頂的人,那一刻會狼狽如斯,又說出這番話來,氣得差點沒昏厥過去,盛怒之下,說,與其看著自己一心培養的孩兒將成行尸走肉,不如即刻就將其貶為庶人,眼不見為淨!」
「父親听得祖父如此說,當即就說,那樣也不勞祖父動手了,他即是庶民,和心愛的女子廝守終生便只是他一人之事,便把隨身的千機令交出,自廢為庶人!」
我不由得手心一片冰涼,不管姑父怎樣回答,姑母都成了威脅國祚的禍水紅顏,帝室怎容得下她?!可是接下來的話更是令我驚詫不已。
世祖其人,我也是听說過,表面是溫文爾雅,靜淡的如山間名士,但內里卻極度剛硬,容不得他人逆他半分••••••••
想到這里,我心內頓時通透,懸著的一顆心不由得松懈下來︰無論如何,姑母和姑父都會成為世上至尊的一對夫妻——這已經是木已成舟的事實了。
「祖父怒極反笑,連聲撫掌叫好,反問父親為了那女子如此忤逆君父,不忠不孝,可那女子可會領情,如此作為,可算是值得?」
我聞言也是一怔•••••••是了,我從頭到位只看到姑父的一往情深,可是••••••••
「而後父親說的話讓祖父不得不松了口。」
他復又看向那幅水墨,此刻已是全部干透,「父親反問,哀帝的宋夫人當年不過是一介舞姬,哀帝卻為她送掉江山,值不值得?王氏女遠勝宋氏何止千百倍,情愛本就沒有值不值的,只有願不願意罷了•••••••」
原來如此,姑父其人,當真不只是只會冶游的貴公子,情真意切不說,還暗指姑母出身王氏,斷不會像宋夫人那樣誤國,最切中要害的是,王氏一脈之強,不可輕易撼動,借其勢,還可安撫朝堂。
我了然,但是不免有些涼意。本來如此旖旎的往事,卻不得不沾上權謀算計。
「王妃的冊封旨意從鴻臚寺到鎮國公府上,只是不到兩刻鐘,但是其間,父親經歷無論世家還是朝堂上的暗戰又何止是百戰?雖然贏了那一戰,但是也被禁令繼承大統前不得與母親相見•••••••他便那樣,每日痴痴地寫情詩,讓人送到母親手中•••••••」
「一得空出宮,就徘徊在母親繡樓外的巷子里••••••但又怕母親誤會,誤以為是登徒子••••••」
「離大婚尚有月半,父親竟每晚都不能入眠,導致形容憔悴,臉上都長了痄腮•••••••那時孝期剛滿,人人都稱贊父親是大孝之子••••••••」
「母親體弱滑胎,危在旦夕,眼看藥石無靈,他硬是在太廟前連跪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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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天家夫妻,一舉一動,都是那樣驚心動魄,如此我竟也看不清他們之間,到底是矢志不渝的轟轟烈烈,還是如姑父連江山都願舍棄,也要換取如平凡百姓夫妻般的細水流長了?說到這,他嘆了口氣︰「阿茀,你看,我的父親,普天下最尊貴的男子,為了母親,幾乎是傾盡說有,但是,身為帝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這,其實才是他對母親最大的痛•••••••」
「母親走了也有幾日了,父親沒日沒夜的守在靈前,不讓母親入殮,說母親一向畏冷,還說她尚在身側•••••••你說,他要怎樣填補今後年歲?」
我仿佛察覺了什麼,猛地抬頭,想從他的眼中得到答案。
而他只是拿起那畫又仔細地確認是否干透,然後溫柔地卷起,遞到我手中︰「我從小病弱,已將生死看得極輕,但還是不免感傷,又何況是父親呢?他說他往前只是覺得時辰還未到,想想竟沒有給母親畫過畫像••••••••」
「你從小除了阿姆,就是最粘母親的,我就將它送與你吧。•」
看他半晌、終是微顫地接過畫,細細摩挲,又不禁淚濕眼眶••••••
呵呵,一樁樁,一件件,說是真心不假,說是情誼不假,可是為何,就是,就是走不到細水流長?
他為何要對我說這些?江山煙雨夢,不計個人事……即使,尊貴如一國之母!
可是,我終究能說什麼呢?明堂之上的男子,能做些什麼呢?一面是家國,一面是結發,他少年時已是幾乎為其傾其所有……現如今,他是普天下臣民的君父,為一人而放棄千萬人,那是國事……
後來,即使是經年過後,隱約地听著議論,什麼朝堂上是國公爺,軍營中又是王氏的子弟,而宮中王家的女子,這樣滔天的權勢,就是兩漢的霍氏一族還有鄧氏一族,都是戰功彪炳,簪纓百代的舉國大族,不也是……
我听在耳里,而乳母總是不經意得攏緊我漸漸發涼的,她縱使是溫和的人,可還是擰緊了眉,吩咐將嚼舌根的人拉下去。
而後蹲來輕輕理著我頭頂的流蘇,溫聲著︰無事,莫怕……
可是,自此後,就是我不曾變過的夢魘……
夢始終模模糊糊的,是叔父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提著粘膩著腥氣的長戈,竟刺向姑母,我眼睜睜地看去,不,那……隱約是明黃的服色!
忽而,又是夢回未央,雕欄玉砌皆是破敗到了不堪,四周是搖撼著怪影枯木,似哭似笑的女子的歌聲,旋即又是陰冷的水紋,漾得人眼花。
我害怕得直叫著姑母,偌大的宮室,竟荒蕪得一人不剩,背後的森冷趨勢我不停地逃竄,我看到凋殘的花影下,忍受獨自死去的孤獨,忍受經年不滅的不舍……
陰冷冷的,耳邊充斥著听不清的女聲亂語——
冤魂,若無其事地注視下,將她風光大葬……
史書上,皇榜里,用白紙黑字……編造的天衣無縫,是忍受千秋萬世的不白!
夢飄飄忽忽地,我仿佛又回到似曾相識之地,一幅幅畫,飄過眼前,有女子的身影,忽而韶華鮮艷,燦若夏花,忽而端靜貞淑,似是一國之母一般,母儀天下,忽而又是高牆綠瓦,太廟里端坐但永遠冰冷的畫像,三月的梨花,慘烈地飄零。
尖叫聲,哭喊聲,馬嘶聲,刀劍聲……我就這樣,就這樣,被撕扯,被吞噬,難逃噩夢。
冷汗淋淋間,醒來,廊下又是一陣人影攢動,乎報那是早間被發現自盡的小婢女或是父親的哪位得寵而想不開自縊的姬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