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牛牛嗎?
牛牛正穿一件印著老三廣告字樣的藍色馬甲,在陽光下渾身冒汗,指揮著車上車下的人搬運東西。那些搬運東西的人也都統一穿著老三公司的統一著裝。
牛牛的出現讓我有一絲意外,那些搬運東西的人我一看,更是很意外,大多我都認識,不是別人,正是以前和柳建國一起拉三輪車的那幫三輪車夫們。
他們怎麼都到這里來了?
我心里打了個問號,慢慢走過去。
「江大哥!」牛牛看見我,高興地招呼到。
「江記者,你好!」正在干活的工友們看見我,紛紛熱情和我招呼,一下子涌過來,紛紛和我握手。
我含含糊糊地沖他們笑著︰「呵呵,牛牛,各位大哥和兄弟們,你們大家好啊,大家都到這里來了?」
「哈哈是啊,」牛牛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珠,笑著說︰「我到這里來工作了,不光我來了,以前和建國哥一起拉三輪車的工友們也來了一大批!」
「哦」我點點頭,笑著︰「呵呵好啊,來了好啊,大家一起快活工作!怎麼,你們不拉三輪車了?」
「政府不讓俺們拉了,俺就投奔這里來了!」一個工友說。
我微微一怔,不讓拉了?為什麼?我這時才想起這些天確實在大街上很少看到人力三輪車了。
這時,老三和柳建國正好出來,柳建國拉住我的手︰「兄弟,你來了,走,進去坐坐!」
接著,柳建國沖牛牛說︰「牛牛,你抓緊帶領大家把東西裝好,運到施工現場去,那邊的兄弟們在等著安裝呢!」
「好的,大家抓緊點!」牛牛又沖大家喊道。
我和老三柳建國上樓,進了柳建國的總經理辦公室。
「柳總,建國兄,怎麼回事啊這是,怎麼這些拉三輪車兄弟們都來這里了?」我問柳建國。
老三接過話來︰「這個你要問市政府啊,這個你應該知道,最近市里在搞什麼創省級文明城市活動,為了這個創城,市里說三輪車有礙城市的形象,取締了城里的所有三輪車,不準三輪車拉客了,這些三輪車工友沒地方吃飯了,柳總和我商議後,正好公司里現在業務擴大,需要招收施工人員,就招募了一批人員進來!」
「哦市里是正在整治規範三輪車行動,但是沒說是取締,怎麼這些人都失業了?」我有些詫異。
「靠,什麼規範,就是取締唄!」老三說。
柳建國說︰「招聘進來的這些人基本都是以前和我一起拉三輪車的,原來都是國營企業的下崗職工,下崗後為了糊口,靠拉三輪車養家,現在市里一搞規範治理活動,連三輪車都拉不成了,我不能眼看著這幫兄弟們沒飯吃,征得老三兄弟同意後,招了30個人進來,腦瓜子靈活的,培訓後做業務,其他的稍加培訓後做安裝施工人員,也算是給他們找個掙錢吃飯的路子!」
我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牛牛也下崗了,找到我,我就讓他到這里來了,做施工隊的頭目,帶著人員安裝廣告牌,運送貨物!」柳建國又說。
我又點點頭︰「嗯怪不得這幾天市面上的三輪車幾乎不見了,我知道市里在搞創文明城市活動,在規範三輪車運營秩序,竟然不知道把三輪車都取締了!那豈不是很多三輪車夫都要失業了?」
老三說︰「是的,創個鳥文明城市,當官的為了政績,哪里官老百姓死活,只要城市面貌好看就行,多幾百個失業人員算什麼,反正又看不出來!」
柳建國說︰「這次整治行動做的很絕,凡是在大街上拉三輪車的,公安和城管聯合行動,抓住一律直接沒收三輪車,直接運到集中處理點,將三輪車全部砸了,全部報廢,一輛三輪車可是1000多元,這些人吃飯的家伙直接都沒了,斷了後路了!1000多元,當官的吃一頓飯都不夠,對這些下崗工人來說,可是幾個月辛辛苦苦的血汗錢」
我說︰「這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在市里開創城領導小組會的時候,會上可是只說要規範運營秩序,怎麼能給砸了呢?豈有此理!這些一定是那些下面的部門行為過激,市委書記和市長一定不知道,那些三輪車夫就這麼認了?怎麼不去到市政府上訪呢?」
柳建國說︰「怎麼沒去?有一些三輪車夫串聯大伙要去市政府門前上訪,提出保證遵守交通管理規定,請求市政府給他們一條活路,結果,走漏了消息,幾個帶頭的被抓了,進了拘留所,有一些人還被城管的打了,剩下的人不敢弄了」
老三嘆了口氣︰「三輪車夫本來就是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在強勢部門面前,又能怎麼樣呢?領導能真正深入基層了解群眾疾苦的有幾個,還不是逢年過節走走形式,去走訪下崗職工,去困難戶家問寒問暖,其他時間,誰管他們的死活?這些三輪車夫,以前大部分都是國企的下崗職工,這些人其實都是很愛面子的,怎麼說以前也是正兒八經的國家企業的工人,只不過是為了生計所迫,都上有老下有小的,沒辦法才走上拉三輪車養家這條路,現在可好,創文明城市,這些人的生活之路又被堵死了,都是些沒資金沒技術的窮哥們,我和建國不能眼看著不管,但是能力又有限,只能招聘了30個人進來,其他的我是愛莫能助了你**的這個黨報記者,不是經常自詡說自己的職責是為群眾鼓與呼嗎,這會怎麼連個屁都放不出來了?」
我被老三說的有些汗顏,沒有說話。
柳建國說︰「老三,你別說江兄弟了,黨報是為黨委政府服務的,是黨的喉舌,有些內容的稿子,也不是隨便想寫就寫,再說了,就是寫了,也未必能發出來的!」
老三撇了撇嘴巴︰「靠,關鍵時候掉鏈子,大記者也不過如此!」
我苦笑了下,依舊沒說話,心里沉甸甸的,腦子里開始琢磨起來。
第二天,我到辦公室上班,陳靜遞給我一篇稿子︰「呶,這是創城的稿子,小王寫的,你來審核吧,是上創城專題欄目的!」
最近市里正緊鑼密鼓開展創建文明城市活動,報紙按照市里的部屬,專門開闢了創文明城市專題宣傳欄目,這一類的稿子都上這個專欄。
我接過來一看,是部里的記者小王寫的,文章的內容是我市整治規範三輪車運行秩序紀實,里面充斥的是交通和城管部門如何文明執法,如何規範三輪車運行秩序,老百姓如何贊揚政府部門的行動,三輪車夫如何支持配合創城活動,都自覺到交通運管部門登記,自覺遵守交通法規,目前整治工作效果顯著之類的。
我看了這篇報道,想起昨天和老三柳建國的對話,心里來了氣,把小王叫進來,拿著手里的稿子對小王說︰「小王,這稿子你深入實際采訪了嗎?」
小王有些閃爍其辭︰「嗯是的!」
我壓住火氣︰「這些數據從哪里來的?」
小王說︰「交通管理部門提供的!」
我說︰「按照你里面寫的,規範了運營秩序,那大街上怎麼不見三輪車了?都到哪里去了?」
小王說︰「這這個不知道啊,我采訪交通管理部門的時候,他們的負責人是這麼說的!」
我說︰「怎麼說的?」
小王說︰「說三輪車夫都積極配合創城活動,都愉快地接受管理,都重新登記注冊後在指定區域內拉客了,至于大街上的三輪車都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曉得,可能都在規範過程之中吧」
我說︰「可能?做新聞,要可能的東西在里面嗎?」
小王撓撓頭皮︰「這」
我說︰「這里面的群眾反應,這個張大爺,這個李大姐,都是你真正采訪的嗎?」
小王臉有些紅了︰「這個不是!」
我說︰「那是怎麼來的?」
小王說︰「我推斷出來的,隨意找了個群眾名稱!」
我說︰「那里面的三輪車夫王師傅、秦師傅都是真的嗎?他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
小王臉更紅了,低下頭不說話。
我說︰「你回答我,做新聞最基本的要求是什麼?」
小王低聲說︰「真實。」
我說︰「真實是新聞的第一生命,這個你剛學新聞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吧,但是,你這篇稿子,是真實的嗎?恐怕你只是跑了一趟交通管理部門,拿了幾個數據和措施,就把稿子弄出來了吧,你根本就沒有去采訪群眾和三輪車夫吧?」
小王听我說話的口氣越來越火,局促地站在那里,不說話了。
我看著小王︰「你做記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覺得你寫的這個東西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不?」
小王繼續不說話。
陳靜看我眼里冒火,有些愣了,對我說︰「江主任,這稿子我沒仔細看,有什麼問題嗎?」
我說︰「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失實,這篇稿子,是嚴重失實,是編造出來的假新聞!」
小王似乎受了刺激,抬起頭,不服氣地說︰「江主任,我沒有做假新聞,我這是從市運管部門采訪得來的東西,里面的那些群眾反映和三輪車夫的話,都是運管部門的領導和我交談時說的!」
我說︰「那些人能代表群眾和三輪車夫嗎?你有木有深入基層去听听去看看呢?有木有?有木有!!!??」
小王又不吭聲了。
我說︰「你說,這個稿子我該不該給你簽字?」
小王抬起頭︰「該!」
我一愣︰「為什麼?」
小王說︰「因為這是創城大局的需要,我們報紙上總不能給創城唱反調吧,我們記者總不能寫反面的東西在這個時候發吧?江主任你可是經常我們強調宣傳紀律的!」
我一怔,說︰「那也不能胡編亂造,沒有的東西胡寫,黑白顛倒來寫!反面的可以不寫,只寫正面的,但是,決不能睜著眼楮說瞎話,決不能昧著自己的良心說瞎話,你知道不知道,三輪車根本就不是什麼規範,市區里所有的三輪車,都統統給沒收砸了,砸成廢品了,那可是他們的血汗錢買來的,可是他們養家糊口的本錢!!!你這篇稿子發出來,領導或許會滿意,但是,老百姓看了會怎麼想?那些下崗職工拉三輪車的會怎麼想?他們會怎麼看待我們黨報,會怎麼看待我們做記者的?你這麼寫,不僅僅是給你自己抹黑,也是給我們整個記者部抹黑!!!」
陳靜看著我︰「那江主任,這稿子怎麼辦?」
「怎麼辦?」我抖了抖手里的稿子,嘴里迸出兩個字︰「作廢!」
小王愣了,抬頭看著我︰「江主任,作廢!?這可是我辛辛苦苦昨晚加了一夜班寫出來的!」
我說︰「是的,此稿作廢!有些東西,我們報紙上不能發,我們寫了也不能發出來,那我們可以不寫,但是,絕對不能寫黑心稿,我們的報紙是要為黨委政府歌功頌德,但是,要有個度,那些三輪車夫大多數都是國營企業的下崗職工,艱難度日,為了養家,才不得已放下面子來拉三輪車,將心比心,容易嗎?關于整治三輪車這一類的稿子,你不要寫了,去采訪其他方面的吧」
說著,我把稿子還給小王︰「回去吧!」
小王有些不甘,看到我不容置疑的眼神,又不敢說什麼,出去了。
小王出去後,陳靜對我說︰「這個采訪題目可是劉飛安排的,那天你出去開會了,劉飛過來布置的,我安排小王去采訪的,要是就這麼斃了,恐怕不好交代吧?」
我反問陳靜說︰「你覺得這稿子能發?」
陳靜頓了頓︰「這個不好說,小王剛才說的也不是沒道理,這是創城大局的需要,雖然稿子有些言過其實,但是,沒那麼嚴重吧?」
我說︰「不管大局不大局,反正這個稿子我是不會簽字的,要不,你來簽字?!」
陳靜吐了吐舌頭︰「說什麼呢,領導,我怎麼敢越權呢,我怎麼敢和你作對呢?」
我說︰「陳靜,你是官宦子弟出身,你是不知道老百姓生活的不容易,現在的下崗職工,甚至連種地的農民都比不上,農民再怎麼苦,還有幾畝地種,還能吃上飯,餓不死,下崗職工呢,要是沒有了掙錢的路子,一家人就得餓肚子,連飯都吃不上,你知道不知道,國營三線廠子的下崗職工生活多艱難,我親眼看到有的職工家屬到菜市場揀爛菜葉子回家炒菜吃的,我知道有的下崗職工的孩子連學都上不起的」
陳靜說︰「我當然知道,可是,你要知道,這是目前經濟轉軌期間的大形勢,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是拯救不了的,我們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我說︰「我知道我們個人的力量是無足輕重的,我們是無法拯救大家的,但是,我們不能親手去做傷害百姓感情的事情,做人,要有基本的良心!妙手著文章,道義兩肩擔,不是光放在嘴巴上說說的,我們即使不能擔道義,但是,也不能不要自己的良心」
陳靜听了,不說話了。
整整一天,我都在郁悶中度過。
第二天,我在外面開會,沒有去辦公室。
快到中午時分,我接到了老三的電話︰「我操,老五,江大主任,真有你的,你們記者真無恥!」
我一愣︰「怎麼了?」
老三說︰「你看今天你們的報紙了嗎?」
我說︰「沒有啊,還沒來得及看!」
老三說︰「你沒看,那好,我來告訴你,今天你們的報紙頭版頭條發表了一篇全市專項整頓治理三輪車的長篇紀實報導,文章里面胡謅八扯,說什麼交管部門文明治理三輪車,規範運營秩序,廣大群眾拍手稱快,三輪車夫積極支持,說是市政府干了一件深得民心的事情,為廣大三輪車夫開闢了文明規範的生活之路,三輪車夫紛紛表示對政府的感激那個姓王的記者是你的兵吧,真惡心,你竟然讓你的記者寫出這樣的文章來,我看,你的良心是讓狗吃了,別忘了,我們可都是老百姓出身的人,你這樣弄,對得住誰?媽的」
說完,不等我說話,老三就憤怒地掛了電話。
我一听,愣了,繼而怒火升騰,這稿子我明明沒有簽批,怎麼出來了?
我立刻趕回辦公室,把小王叫進來,劈頭就狠狠訓斥他︰「誰給了你這麼大的膽子,越級上稿!」
小王看我火氣很大,忙說︰「江主任,這不能怪我啊,昨晚上9點多了,劉總打我傳呼,要那篇稿子,說版面都留出來,急著上稿,我急忙來到辦公室,劉總直接過來把稿子拿走了我說江主任沒通過這稿子,劉總嗯了一聲,還是把稿子拿走了,我正打算今天上班和你說的,可是你早上沒過來」
我說︰「你為什麼不打我大哥大?」
小王說︰「打了,可是關機!打你家電話,沒人接!」
我想起來,昨晚我大哥大沒電了,我在晴兒學校一直忙到11點才和晴兒回家。
我壓住火氣,對小王說︰「好了,沒你事情了,你回去吧!」
我直接去了劉飛辦公室。
劉飛正在看報紙,見我進來,說︰「喲——稀客,江主任來了,來——請坐!」
我沒坐,站在劉飛面前︰「劉總,你好像不參加編務值夜班吧?」
劉飛一愣︰「是的,怎麼了?」
我說︰「昨晚記者部的一篇稿子怎麼是你來安排稿件呢?」
劉飛微微一愣,接著笑著說︰「哦值班副總編這幾天家里有事,馬書記就安排我臨時頂替幾天值夜班,昨晚的那篇稿子啊,你說的是創城的那篇整治三輪車的吧,是我安排的,昨晚時間比較急了,我直接找記者去要了稿子,直接安排發出來了,那稿子挺好的,緊密配合了市里的創城工作,怎麼了?」
我說︰「那稿子我沒審核通過,你知道不知道?」
劉飛說︰「哦小王告訴我了,但是昨晚時間很緊急了,10點就要簽付印,我就直接拿過來,認真審核了一遍,沒有什麼問題,就安排上稿了,呵呵這稿子今天發出來,反響不錯,馬書記還表示了贊賞,說市領導看了很滿意江主任,你放心,這功勞是你記者部的,是你的,我不會和你搶功勞的」
我說︰「你明明知道我還沒簽字審核,你為什麼要安排上稿?」
劉飛看著我咄咄逼人的目光,收斂了笑容,語氣冷淡下來,說︰「江主任今天好像是來興師問罪啊,就因為這稿子有越級之嫌?就因為閃了你江主任?這麼說吧,江主任,在緊急和特殊情況下,值班副總編輯是有權力處置稿件的,無須通過部室主任,這是報社的編務程序里都寫明白的,我雖然是臨時頂替值班,但是也要履行好職責,按照規定和級別,我安排稿件,無須向你匯報,我沒有這個義務,你也沒有這個資格!當然,你要是有意見,可以直接向馬書記申訴,我等著!」
我語塞住了,看著劉飛不說話。
劉飛又緩和了下語氣︰「江主任,我們都是老同事,老記者部的伙計,就這麼一點事,不值得這麼大動干戈吧,我做記者部主任的時候,特殊情況下,你不也是有稿子不經過我直接送總編室的時候嗎?這麼大驚小怪,值得嗎?」
我站在那里,看了劉飛幾秒鐘,突然笑了起來︰「劉總,抱歉,這是一場誤會,好了,不打擾領導工作了,我走了!」
我知道,我沒必要和劉飛說更多,說多了無益。
說完,我扭身就走。
「哎——江主任,剛來就走啊,喝杯水再走嘛!」劉飛在我後面說著,我裝作沒听見,徑直回了辦公室。
坐在辦公室里,我心里郁悶難平,覺得心里很愧疚很無恥,覺得對不住那幫三輪車夫朋友,這個世道,誰能為他們說句話呢?
坐了半天,吸了幾口煙,我終于做出了決定。
我拿起包,帶好采訪本和采訪機,出了辦公室。
我直接去了柳建國說的那個處理場,在那里,我果然見到了堆積如山的報廢人力三輪車,都成了一堆破爛。在處理場門口,一些三輪車夫正帶著無助的眼神眼巴巴看著里面,有的蹲在門口唉聲嘆氣。
我沒有暴露身份,裝作閑聊,和他們交談起來。
「我們知道市里要創建文明城市,我們也願意按照市里的要求遵守規定蹬三輪車,不違反交通規則,可是,那些城管和交警,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的車沒收了,直接就給砸成了垃圾,斷了我們的生路,我們今後怎麼養家糊口呢」
「我下崗3個月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活路,這三輪車可是我借錢買的,還沒賺回本錢啊,就這麼沒了」
「創文明城市也不能不然我們大家沒了飯碗啊」
「我們想去找上級部門反映情況,可是,那些公安直接就抓人打人,不讓反映」
「不讓我們在鬧市區拉客,那就劃定區域,在城郊拉客也行啊,怎麼就突然都給砸了車,也不給個說法,不給車,就打人,太狠了」
三輪車夫們紛紛訴苦。
我把采訪機放在包里,錄下了他們的心聲。
采訪完三輪車夫,我又在市區隨機采訪了幾名市民。
「這腳蹬三輪車價格便宜,坐起來還是蠻舒服的,怎麼這幾天都不見了,這一時還不適應呢」
「腳蹬三輪車其實只要不違反交通規定,規範運營,還是不錯的,招手即停,很方便」
「听說腳蹬三輪車都被砸了,不讓拉客了,我覺得不合適,這創文明城市,也要因地制宜,咱們江海又不是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咱是小地方,窮地方,三輪車的存在是合理的听說很多三輪車夫都是下崗職工,不容易啊,這年頭,下崗職工難啊,吃飯都成問題」
「我不贊成砸人家的三輪車,規範運行就是了,人家吃飯的家什,憑什麼說砸就砸啊,文明城市不是砸出來的,是要看綜合素質的,這執法單位不文明,同樣不配做文明城市」
我采訪了整整一個下午,第二天又把相關的政府的文件資料找出來,仔細閱讀。
材料準備齊了,我開始寫稿子,一個晚上的通宵,一片調查報告出來了——《文明城市不是砸出來的——江海市整頓三輪車狀況調查》。
稿子我打印了兩份,準備一份給省報,一份寄給市長大人。
給省報的屬于外宣稿,要先通過柳月審核,我帶著兩份稿子直接去了柳月辦公室。
最近我和柳月見面不多,她很忙,經常出差。
我去了柳月辦公室,將稿子給了柳月。
柳月接過稿子,笑著說︰「江領導,先坐,我看看稿子!」
我坐下,看著柳月。
柳月一看稿子題目,眉毛一揚︰「怎麼?這是你寫的?」
「嗯」我點了點頭。
柳月有些意外地說︰「看題目好像是批評稿啊!」
「是的,就是批評稿,不過,我寫的都是事實!」
柳月看看我,然後低頭看稿子,一會看完了,抬頭看著我︰「怎麼搞的,南轅北轍,前天報紙上不是剛發了你們記者部小王寫的頭條稿件,內容怎麼和你的這個差別如此之大,你搞什麼名堂?」
我于是把事情的經過全部說了一遍,包括我從老三和柳建國那里了解的情況。
柳月听完,沒有做聲,看著我︰「于是,你就寫了這麼一篇稿子,你要為群眾鼓與呼?」
我說︰「是的,我知道本地的報紙不會發的,我想投稿到省報!我還打印了一份,準備寄給市長!」
柳月一听,臉上的神情緊張起來︰「你寄了嗎?」
我拍拍包︰「木有,還沒來得及,想等你修改完了再寄!」
柳月松了口氣,說︰「小祖宗,你真能作!這稿子不能發省報,更不能寄給市長!」
「為什麼?憑什麼?」我說。
柳月看著我︰「你這是作死!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我怎麼就是作死了?我寫的都是事實!」我說。
柳月的神色嚴肅起來,看著我︰「糊涂,荒唐!虧你還是個老記者,你腦子怎麼就沒數呢,我告訴你,你這稿子在我這一關通不過,我不會給你簽字發稿的,你有沒有想過稿子發出後會有什麼後果?」
我說︰「怎麼了?寄出去到省報,不發正報,發內參也可以的,起碼可以糾正市里的某些不正確的做法!」
柳月說︰「首先,你這稿子寄到省報,不管是正報還是內參,都不會輕易給你發的,省報曝光的原則,一般是曝光縣級和鄉鎮級的,地市級的一半不曝光,而且即使是縣級和鄉鎮級的,也是有選擇性的少量曝光」
我說︰「那也未必,也是有可能發出來的,不試怎麼知道?」
柳月說︰「如果真的發出來,你知道後果會多麼嚴重嗎?要記住,你是江海市的人,是江海日報的人,屬于江海市委下屬的單位,你是江海市的干部,你直接曝光自己所屬的一級黨委政府,是自找死路,而且,不但會葬送了你自己的所有前途,還會牽連報社的領導和宣傳部的領導,包括張部長、馬書記,甚至還有我,當然,最慘的一定是你還有,如果你這麼做,大家受了牽連,能起作用也算值得,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的這個東西,即使在省里報紙或者內參發出來,也不會起到任何作用,創建文明城市,是省委省政府的要求,江海的這個做法,省城早就開了先例,砸爛了所有的三輪車,江海市的做法,不過是在模仿而已,省城的做法是得到省委省政府贊賞的,正因為如此,江海才敢這麼做,你捅這個馬蜂窩,不但解決不了問題,自己還會被馬峰蟄個鼻青臉腫」
我說︰「可是,市里的創城領導小組會我參加過的,市長在會上不是明確說要規範三輪車運營秩序嗎,沒說要砸人家的三輪車啊?」
柳月說︰「開會歸開會,領導講話歸講話,但是,下面執行的部門領導,是要深刻領會市領導講話意圖的,領導當然不會講得那麼露骨,你不記得市長還說過一句話嗎,說要堅決采取一切手段和措施整治市面上的露頭丑,把影響江海城市形象的東西堅決徹底整頓掉在創城這個事情上,哪個部門出了問題,給創城工作抹了黑,就撤銷哪個部門領導的職務這些話什麼意思?你不明白,可以理解,但是,那些相關部門的領導是領會的,市長是創城領導小組的組長,他要的是快速出成績,要做好表面文章,這是他在任期內的重要政績之一,這個時候,你寫這麼一篇文章,給他寄這麼一封信,和市里唱對台戲,你說,是不是自己找死?不但解決不了任何三輪車的問題,還把自己和相關的人也搭進去就憑這一點事情,就可以完全葬送你今後的仕途和前途,組織部門就可以將你徹底封殺掉,你以前的所有努力全部付之一炬!你說,你這麼做,值不值得?」
我沉默不語。
柳月緩和了下語氣說︰「當然,我毫不懷疑你的出發點是善良的,正義的,其實,三輪車的事情,建國和我說過,我也很同情他們的遭遇,也很贊賞老三和建國的做法,但是,江峰,你要知道,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級別和高度,不是我們能解決了的,也不是憑一篇報道和一封信就能解決的,中國的官場,博大精深,奧妙無窮,錯綜復雜,做事情,光憑一顆善良的心和熾熱的熱情是解決不了的,有些事情,我們只能觀望,只能同情,只能無奈,我這麼說,不是單純的明哲保身,而是不想在問題得不到解決的情況下,再把自己搭進去,那樣很不值!」
我重重地出了口氣。
柳月又說︰「還有,我可以這麼說,即使這稿子我給你審核寄出去了,只要這稿子到了省報,在沒有發出之前,很快張部長或者市里的主要領導就會知道這事,省報編輯部門的不少人和張部長還有市長市委書記關系都很熟悉的,會直接給通氣的,到那時,倒霉的就是我和你,我倆一起倒霉,你這麼做,無異于拿雞蛋踫石頭,自毀前程!」
我說︰「那怎麼辦?那些三輪車夫就活該倒霉?」
柳月說︰「目前毫無辦法,只能等創城成功之後,市領導有了政績之後,或者那時,如果三輪車夫積極反映,市里會松口子現在,是絕對不可能,市里這次創城的決心很大,志在必得,誰捅漏子,就是以卵擊石,自投羅網!」
我說︰「那砸了的三輪車都白砸了?」
柳月說︰「是的,白砸了!」
我嘆了口氣︰「這世道真**的不公平!」
柳月說︰「不必這麼憤青,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這就是現實,面對現實,只能接受,記住,我們個人的力量是極其弱小的,我們無法改變現實,在某些時候,只能隨波逐流,只能做我們能做到的事情,力所能及的我們去做,但是,我們必須還得保護好自己」
我悶悶地出了口氣。
柳月伸手︰「把那篇也給我!」
我把準備寄給市長的信從包里掏出來,遞給柳月。
柳月接過來,連同那篇新聞稿一起鎖進了抽屜,說︰「我給你保存著吧,小祖宗,別惹事了,听見了沒?」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
柳月撫了撫胸口,長出一口氣︰「阿門,哈魯利亞,感謝神,幸虧你沒寄出去,幸虧你提前給我看了,不然,不曉得這次你要惹多大的事情出來到時候真的出了事,可是誰都救不了你感謝我們的外宣審稿制度哦」
我看著柳月︰「你似乎很後怕?」
柳月哼笑了一聲︰「你說呢?小祖宗,我想想都冒冷汗!」
我說︰「你以前不也是經常搞批評報道嗎?」
柳月說︰「我以前搞的都是縣級和鄉鎮級的,市一級的,你看我搞過嗎?我可不想自己主動找死你呀,雖然做事情越來越成熟了,但是,這次的事情還是有些沖動,有些冒失,有些魯莽,欠思考,當然,這也說明,你對于官場的視野和境界還不夠高,不夠深入,這也是和你所處的位置以及視界有關,倒也情有可原等你站在更高的高度來看問題,你就明白了」
我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打個比方,如果這個三輪車的事情要是省級或者中央級的新聞單位的記者來搞,就會比較有可能,是不是?」
柳月笑了︰「答對了,加十分!這就是中國新聞界的潛規則,上級辦下級,平級不可辦,否則就是找死。」
我苦笑著搖搖頭。
柳月說︰「有時候,合理的沖動和冒失並不意味著一個男人的不成熟,富有同情心並不意味著一個男人的懦弱和不堅強,鐵石心腸未必是真男人,從今天這件事上,我又一次看到了你的純正善良和社會責任感,這樣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在我的眼里,一個沒有社會責任感、只顧自己利益追求的人是不配做真正的男人的!」
我說︰「我不是真正的男人,我充其量不過是一具活得窩窩囊囊的行尸走肉而已!」
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和晴兒,想起了自己在晴兒面前的無奈和郁悶。
柳月皺皺眉頭︰「小伙子,別說這麼不長志氣的話,怎麼了?最近過的不開心嗎?」
我努力笑出來︰「開心,很開心!」
柳月看著我咬了咬嘴唇︰「那就好,不管做什麼,開心最重要,我很希望你能一直開心!」
我說︰「你最近怎麼樣?」
柳月說︰「我?很好啊,一直就這樣,你看,我多滋潤啊,呵呵」
說著,柳月輕笑起來︰「能看到你和小許和和美美的過日子,我心里多少也是寬慰的!」
我說︰「日子日子是什麼呢?」
柳月說︰「兩口子之間,日子就是友情親情加愛情,呵呵」
我的眼神有些迷惘,喃喃說道︰「愛情愛情是什麼呢?」
柳月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會,說︰「或許,你已經從組建家庭的新鮮感中適應過來了,其實,每一段感情,都會從**走向平淡。開始時電擊般的興奮和痴情,慢慢變得溫和平靜,少了沖動,開始覺察心中人的缺點,也會為失去新鮮感而煩躁不安。其實,愛,不過是在繁華落盡後留在身邊的那一個;其實,小許就是能夠和你細水長流的那一個」
我怔怔地听著柳月的話,心里懵懵地想著,世上沒有不傷人心的感情,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它都會在靈魂上留下傷痕,以傷痕為代價換得感情的喜悅,以感情的喜悅作為回報的傷痕。這世界上,難道沒有能回去的感情?難道就算真的回去了,也會發現一切已經面目全非?難道,唯一能回去的,只是存于心底的記憶?難道,真的回不去了,所以,我只能一直往前?
我看著柳月姣美的臉龐,心里泛起陣陣苦澀。
柳月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也有些發怔。
一會兒,柳月回過神,看著我的愣愣的眼神,臉上突然泛起一陣紅暈,迅速低下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呶——給你!」
我回過神,接過來︰「這是什麼?」
「這是我最近搜集的關于民辦學校管理和教學的一些資料,都是一些著名的成功的民辦學校的經驗,你把這個給小許吧,或許對于她有些幫助!」柳月說。
我打開一看,厚厚的一大摞,不曉得柳月什麼時候弄了這麼多。
我說︰「難為你了,耗費了你很多心思吧!」
柳月笑笑︰「不難為,小許剛開始做,我想一定會需要更多的東西來填充自己,所以,我沒事的時候,就注意搜集這些東西,希望能對她的管理和教學有益處!」
我點了點頭,邊看著那些東西。
「對了,你給小許這個東西的時候,不要說是我給的。」柳月說。
「哦怎麼了?」我說。
柳月淒然一笑,說︰「還需要我說嗎?你應該明白的,你就對小許說是你弄的好了我不想節外生枝再出什麼叉叉,在她面前,我夠狼狽的了,還是省省心,讓我過幾天安靜日子吧」
看著柳月一剎那間淒婉的面容,我的心顫抖不止,心情變得有些憂郁起來。
我沒有拿文件夾,問柳月要了一個大信封,將那些資料裝進袋子里,然後起身告辭,無精打采地離開了柳月的辦公室。
走到樓下,我不經意間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柳月的辦公室,正好看到柳月正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讓自己做出一個笑容,然後沖柳月揮揮手,大聲說︰「柳部長,再見!」
柳月微笑著沖我揮揮手︰「再見,江主任!打起精神來!」
我挺了挺胸脯,沖柳月笑了笑,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我心情不好,也不想回辦公室,索性直接去了老三公司。
一進老三辦公室,老三劈頭就是一頓大罵,我悶聲不吭,任由老三叱喝責罵。
老三正罵的帶勁,柳建國推門進來了,說︰「老三,別罵江兄弟了,這事不怪他,我姐剛才給我打電話了,這事江兄弟也盡力了!」
老三一愣,住了嘴。柳建國趕緊把事情的經過全部說了一遍。
老三听完,臉色緩和了,說︰「操——原來如此,剛才我罵你,你為什麼不解釋?」
我說︰「你罵我一頓,我心里也好受些,痛快些!」
老三說︰「靠,罵錯好人了,得了,晚上請你喝酒,給你賠禮道歉!」
我也正想喝酒,就答應了。
晚上,我和老三在夜市上喝酒,兩人都喝了不少白酒,侃了半天大山,然後我們分手,我沿著馬路步行去晴兒學校。
正搖搖晃晃地走著,突然身後有人喊我︰「江主任——」
我回頭一看,是黃鶯,正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
我說︰「黃姐,你好!」
黃鶯說︰「真巧啊,正好遇見你,我也剛和同事吃完飯回家,正好看見你!」
我聞到黃鶯嘴里有些酒氣,臉色紅撲撲的,就說︰「你喝酒了?」
黃鶯說︰「嗯,心里不痛快,喝了一些!」
我說︰「哦心里不痛快,那就回家啊!」
黃鶯說︰「你要去哪里呢?」
我說︰「去小許的學校!」
黃鶯說︰「那和我回家正好順路,我們一起走會吧,說會話!」
我沒做聲,自顧走著。
黃鶯跟上來,和我一起走。
我問黃鶯︰「黃姐,最近和楊哥在一起,幸福指數不低吧?」
黃鶯沒有回答我,一會說︰「那女人真不是個東西!」
我站住腳,看著黃鶯︰「誰啊?」
黃鶯說︰「還有誰?柳月唄,我本來還以為她挺好,現在發現,她真不是個東西!」
我一听,心里怒火升騰,看著黃鶯,立馬不假思索就說出一句話︰「我看你才真正不是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