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久,有些回憶就會變得模糊,如同隔了一層毛玻璃。
有時候,你會懷疑它是假的。因為隔著毛玻璃,你的回憶看得不再那麼清晰,無論怎麼擦拭,有些細節已經再也找不到了。于是,你開始懷疑它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比如說,我對歪道士的記憶。
小時候,我每次去外公家,都要小心翼翼的避著他。他長得奇丑無比,像一個活鬼,游蕩在畫眉村的田間巷道。腦袋歪著,好似掛在身體上的一個瓜,脖子就像沒有骨頭的藤;眉毛歪著,好像剛學會毛筆的小孩粗心畫成;眼楮歪著,好像一只要向上看,一只要向下看;鼻子歪著,好像左邊臉上的空氣不如右邊臉上新鮮,非要往右邊扭過去;嘴巴歪著,吃東西的時候看著他從嘴巴的左半邊塞進去,卻讓人擔心沒有完全嚼化的部分從右嘴角流出來。好在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個狀態,右嘴角閉著的時候密封性不錯,沒有一滴濺到外邊來。
因為他的模樣嚇人,畫眉村的大人和小孩都躲著他。我也躲著他。
但是,我在心底對他還是有一點好感的。
一次我跟著爺爺參加村里某場葬禮,貪吃魚肉的我不小心被魚刺卡住了喉嚨,吐不出,咽不下。爺爺剛好有事離開,沒人能幫到我。我一說話就疼得厲害,直掉眼淚。
這時歪道士過來了,看見桌面的魚骨,又看看我的表情,撅起歪咧咧的嘴問︰「小外孫,你被魚刺卡住了吧?」
我點頭。可能是劇烈的疼痛感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居然沒有像別的小孩一樣拔腿就跑。
歪道士歪著身子坐到桌邊的長凳上,說道︰「小外孫,待會不管我問你什麼,你只管點頭就是。想要不疼,就听我的。」
我急忙點頭。
他隨手從桌邊拿起一杯別人喝剩下的茶水,很認真的問我道︰「這是九龍水。是吧?」
我一愣,隨即點頭。
「這個九龍水喝下去就能化解魚刺。是吧?」
我急忙點頭,雖然我不知道他問我這些干什麼。
他將這杯莫名其妙的水遞到我手里,說道︰「喝下去你就好了。」
我犯難了。家里大人告訴我,如果魚刺卡在喉嚨了,要大口吞飯,或者喝點醋。我吞了好幾大口飯不見作用,如果桌上有醋我也早就喝了。歪道士卻叫我喝這別人剩下的水?
「喝下去你就好了。」歪道士重復了一遍。
我將信將疑的服從了他的指令。
茶水有點涼,一口喝下,涼意還在舌尖,喉嚨里的疼痛感頓時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歪道士。
歪道士嘴角一斜,眼楮一塌,拉出一個非常丑陋的笑容,然後起身走了。
多少年後,歪道士去世的那天,我在他的葬禮上突然想起了這段往事。我問過好些老人關于九龍水的來龍去脈。听說過「九龍水」這個名字的人挺多,但是只有極個別老人說自己知道九龍水是怎麼回事,說是將一活鴨子倒掛,把胡椒喂入鴨子嘴內,流出來的水就是九龍水。
看來這是比較可靠的說法。
但是歪道士明明是隨便拿的別人喝剩的茶水。
諸如此類的事情經常發生在歪道士身上。媽媽告訴我說,其實歪道士年輕的時候很帥氣,很多待字閨中的姑娘喜歡他。
歪道士年輕的時候還是清末的時候,媽媽還沒有出生。她是听村里其他老人說的。
媽媽還說,歪道士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副怪模樣,是因為他喜歡跟鬼類打交道。人是喜歡陽氣的,可是他老弄一些陰氣很重的東西到家里去,能不變丑嗎?反過來說,比如冰棍喜歡冰涼的環境,如果放到溫暖的地方就會融化變形。
于是,我每次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一根放在陽光下曝曬的冰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