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霍去病,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誠實回答我。」
霍去病點點頭,「你說吧。」
我頓了頓,問道︰「八年前,在未央宮門口你跟我說,如果我不願意留在合歡殿,你願意帶我回陳府,那句話是真的嗎?」
霍去病想都沒想就月兌口而出,「是真的,當年你要是同意了,我一定可以帶你離開未央宮,只是當時你沒有同意,現在我依然可以對你說,只要你願意,我依然可以帶你走,只是地點變了,不是陳府,而是我的福旭園。」
我听了很感動,可我知道,那福旭園的女主人此刻正在陳府等著他,未來的某一天,她就會風風光光的住進福旭園,甚至未來的日子里,他的身邊不止一個女人,還有更多的千金小姐走進他的生活,而我,只能遠離長安。
低頭一笑,無言以對,因為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還欺騙自己。
馬車停了,大紅燈籠上篆書的「陳」字映入眼簾,我看著它們,心里不禁幻想著未來的某一天,我以另一種身份走進這座宅子的情景。門開了,幻想也隨之回到現實。
「少爺回來了,老爺和夫人正在等您。」
家丁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霍去病拉著我的手跟在後面走,我幾次想擺月兌都沒能得逞,無奈只好一路跟著他進了雨花亭。
正中是主人的位置,一男一女端坐其上,男的溫文儒雅,女的美艷非常。
衛少兒,她就是霍去病的母親,一個堪比瑤池仙子的美艷女子。我見過衛皇後,那水中仙子的美貌堪稱舉世無雙,如今再見陳夫人,不禁感嘆︰二十年前,侍寢的若不是衛子夫而是她的姐姐衛少兒,那麼,李尚君還會不會如此受寵?陳皇後還會不會郁郁而終?
然時間不能倒流,事實就是事實,看到衛皇後如今的處境,不禁覺得,衛少兒今朝如此算是福之所至。
「祛病給爹娘請安。」
「季無雙見過陳大人,陳夫人。」
行禮,這是必須的,跪在地板上,我可憐的膝蓋又要遭殃了。
「起來吧,自家人不必多禮。」衛少兒的聲音還是一樣溫柔,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祛病拉著我坐在一側,而另一側坐著的則是兩個體態*的中年女人。
我立刻明白了,這是福喜嬤嬤,有她們出現的地方不出月余便會有喜事降臨。
側臉看了一下霍去病,那臉色真叫一個難看。
「侯爺,恭喜恭喜啊,成親的時候記得通知我。」我故意這樣說是為了寬我自己的心,
「少廢話,你怎麼知道是給我說親的,說不定,是給你找婆家的呢?」霍去病也毫不客氣的回了我一句。
我听後抿嘴一笑,聳聳肩,低聲回道︰「侯爺真健忘,我是皇上打包賜給程家的禮物,這個禮物意味著什麼你我心知肚明,我注定是程家的人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雖然是笑的,可我的心卻在流淚,我多麼希望這福喜嬤嬤是為我而來,風風光光的嫁進福旭園是我今生唯一所願,但我明白,這是一個永遠的夢。
霍去病听後大吃一驚,問道︰「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你真要嫁給程斌?你喜歡他嗎?」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問,為了讓我們彼此之間的關系就此停止不再發展下去,我故意點點頭,不僅點頭,我還送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給他。
霍去病沉默了,面無表情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猜的不錯,那兩個果然就是上門說親的,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她們身上,只是斷斷續續的听著她們說什麼公主什麼賜婚之類的話。
送走了兩位福喜嬤嬤,陳掌也回了書房,雨花亭只剩下我們三人,霍去病借故離開,就只剩下我和陳夫人了。
侍女姐姐為我們續上了茶,這夜的月色很美,陳夫人提議要我陪她到自家的牡丹園去走走,我一時好奇便答應下來。
陳夫人性情極好,不像那般貴婦人難以親近。走了沒多遠她就讓隨行的侍女退下,由我代其攙扶著她繼續走。
牡丹園,園如其名,里面是一片牡丹花海,只是夜色漸濃,無法欣賞到那美麗一景,晚風拂過,一股花香撲鼻而來。
陳夫人挽著我的手走在這牡丹花廊上,「卉兒三歲便到了我的府上,她就像我的女兒一樣,如今她去了,我卻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我听著,勸道︰「夫人莫再傷心,不然,無雙也要跟著傷心了。」
陳夫人握著我的手,那雙手同樣是冰冷的。
「無雙啊,我知道你根本不是卉兒的遠房表妹,王家是秦侯之後,王氏一族幾乎被項羽誅殺殆盡,僅留下這一條血脈延續至今,卉兒的母親早逝,其娘家根本沒有其他親人,所以,我很肯定你不是她的表妹,但為了我兒子,我隱瞞下來這件事情的真相,無非就是想要你的一樣東西。」
我驚了,也懵了,「夫人,無雙在您面前是透明的,無雙身無長物,夫人想要什麼,盡管吩咐就是,只要無雙能給的,一定絕不吝嗇。」
陳夫人欣慰的笑了,她把手放到我的心口處,輕聲說道︰「我要你的忠心。」
我听後,宛然一笑,忠心,我的心從來就只屬于一個人,別說用我的身份去換,即便是什麼都沒有,我也會用我自己的一生去保護他。
我握著陳夫人的手,肺腑之言︰「夫人,有無雙一日,我就會盡心盡力保護他,不需要用任何東西去換。」
夜,有月光映襯是朦朧的美,有星光點綴是燦爛的美。
牡丹園中,陳夫人跟我講了很多關于霍去病兒時的趣事,而我也終于明白了她為什麼會選中我。
衛少兒出身平陽公主府,與姑姑相識二十年。十八年前的那個雨夜,身懷六甲的衛少兒臨產在即,收生嬤嬤趕來時剛巧遇見了倒在平陽公主府門前的我娘,同樣是身懷六甲,因為動了胎氣,同樣是臨產在即。
一個收生嬤嬤要同時照顧兩個待產的女人,當時的混亂可想而知,衛少兒先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平陽公主大喜,命收生嬤嬤趕緊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去錦德殿見她,而我娘卻因為難產遲遲生不下來,沒有收生嬤嬤,很可能會一尸兩命。
就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姑姑來了,可是她來晚了,大人孩子只能保其一。
我娘堅持留住孩子,一番痛苦的掙扎,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劃破夜空,我娘看到襁褓中我,含笑而終。
衛少兒並沒有忘記與她同時分娩的女人,她到處詢問,可府中上下卻無人知曉,最後她找到了姑姑,姑姑帶她來到城外的一處孤墳,同為母親,她很能理解我娘臨終之時的遺憾與不舍。
衛少兒再三交代姑姑一定要好好照顧我,萬沒想到,九璜玉錦囊的秘密過早泄露,姑姑和衛少兒都看到了那錦囊中的字跡,知道了我是齊國皇族後裔,按照錦囊上所畫的地圖她們找到了徐家老宅,在密室中發現了一封書簡,上面記載了這整件事情的緣由。
景帝後元三年,徐金昌被誣陷通敵賣國,經廷尉查實後發現他就是當年支持項羽對抗劉邦的徐濤的後人,令出未央宮,一夜之間,徐家第二次慘遭滅門。
姑姑為保護我,決定帶我回到公主府,並聲稱這是自己的佷女,一時間謠言四起,大家都說我是姑姑的私生女,說姑姑不知廉恥在外與男人私通珠胎暗結。
對于這些流言蜚語,姑姑都忍了下來,兩年後,衛子夫榮獲聖寵,衛氏家族開始崛起,衛少兒也因此蒙受皇恩嫁與陳掌為妻。
一別就是八年,再見就是陳皇後的壽宴,見到姑姑,她知道了那台上獻舞的舞姬就是當年的那個女孩兒,出于一份母愛,她本想將我接到她的府上一同撫養,沒想到,我的出現竟是平陽公主的計中計,礙于平陽公主的權勢,衛少兒只得就此作罷。
在宮門口離別的時候,她看到我和霍去病在一起,亦是擔心自己的兒子會亂說話,回到家中不久便告訴他我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的霍去病根本沒在意,軍營生活佔據了他全部的思想,平陽公主亦是擔心姑姑會因為我而壞了自己的計劃,于是便找個理由將姑姑流放到了雁門一帶,這一走又是八年。
八年前,衛少兒通過妹妹衛子夫買通了季嬤嬤,讓她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我的性命。
八年後,劉徹決定揮軍北上,身在雁門的姑姑得到消息後便連夜趕至長安,積勞成疾的她一到長安就病倒了,彌留之際她將我的身世和她的心願刻簡成書直接送到了羽林軍的大營。她知道,霍去病一定會告訴她的母親,而他也一定會記得我這個曾經在椒房殿與他以柳枝論英雄的小舞姬。
听完衛少兒的陳述,我有些不知所措,十八年來,我竟是在一群人的謊言和關愛中存活下來的,我的身份雖然尊貴,我的生父雖然被視為逆賊,但這一切都是男人的錯,到頭來,卻要讓女人和孩子去承受這無盡的痛苦,甚至是背負這千古的罵名。
衛少兒和姑姑所作的一切都是出自一個情字,一份同情而已。
抬頭望天,繁星點點,陳夫人靜靜的站在一旁,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甚至因為我還賠上了王美人的性命,盡管這是個意外,盡管幕後黑手是李尚君,但這一切皆因我而起,每每想到此處,我都會心如刀絞,寢食難安。
天晚了,霍去病在馬車上等得不耐煩便入園來找我,看到衛少兒也在,先是一愣,而後便徑自走來。
「娘,天色不早了,我和無雙要回去了。」
衛少兒點點頭,臨行前,她拉著我的手,無言的囑托字字重達千斤。
「無雙,記得幫我照顧好我的兒子。」
「夫人,您放心,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動他一根汗毛,不管是誰,只要有人對他不利,無雙一定會立刻將其除掉。」
坐在馬車上,我一言不發的看著窗外,長安城的夜看似安靜,實則夜夜笙歌。
霍去病握著我的手,問道︰「你和我娘說了什麼?或者說,我娘和你說了什麼?」
我看著他,傻傻的說道︰「霍去病,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找我嗎?」
霍去病听後立刻變的很緊張,「胡說什麼,你怎麼會不見呢?你是我向皇上求來的,礙于形勢,我只能騙皇上說是程斌看上了你,但那只是權宜之計,為了盡快讓你離開那個鬼地方,我沒有時間去想別的辦法。」
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一切都是他和王美人在幕後策劃,霍去病很聰明,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與其冒險倒不如來個迂回戰術。
程家先祖程剛在楚漢相爭之時對劉邦傾囊相助,為大漢開國立下汗馬功勞,只是程家一直不屑于為官,只想富甲一方,直到程斌這一代,才有了這麼一個在朝為官的少將軍。
這麼多年來,程家給朝廷的進貢不下數億金,卻從來不要什麼賞賜,更不要官職,這次程家開口要一個舞姬,劉徹當然不會吝嗇。
完美的計劃,天衣無縫。
如此厚愛,我無以為報,就像陳夫人說的,我唯一能給的就是這顆忠心,我很清楚霍去病未來的路,冠軍侯僅僅是一個開始,後面還會有更多的賞賜,更高的地位,甚至是兵權。有朝一日,衛氏家族一定會對其下手。
衛少兒目光如炬,她把這官場看的透徹,把平陽公主看的透徹,把皇帝看的透徹,把我也看的透徹。在這暗無硝煙的外戚勢力政權相爭的戰場上,衛少兒勢單力薄,她的籌碼一直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感情。與其用重金去物色一個人來保護自己的兒子,都不如用感情去收買一個人的忠心,這一局,衛少兒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