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房間,關好房門,站在房間的中間,看著完全嶄新的一切,悵然若失。覺得像夢一樣的感覺。
在床上躺著久久不能睡去,從旁邊的背包里拿出一張小時候照的全家福,照這張照片的時候她還很小,長大以後一家三口好像沒有照過全家福了。照片上的自己扎著兩只小麻花辮,被父親抱在肩上,母親青薇扶著父親的肩膀頭歪向她笑著。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樣子,覺得樣子傻乎乎的,忍不住對著照片上的自己傻笑起來。目光落到照片上的父親身上,不禁開始懷念剛剛過世不久的他。想著想著,眼淚就叭叭地掉到手里的照片上了。
父親是在初三第二學期剛剛開始後在醫院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母親從獨自工作了一年多的北方回了老家陪父親在醫院治療了兩個月,然後給她留下些錢,留了張字條人就消失了。她只說,她去籌錢付治療費。
白天的時候外公外婆會來照顧父親,晚上她便會陪父親兩三個小時。
她每天放學都背著書包跑去醫院陪伴父親。母親隔些天便會寄回一些錢來,卻不回來。翾羽用那些錢給父親付醫藥費用,一邊忙著學習之余照顧病情越來越糟糕的父親。
那些個在醫院陪伴父親的夜晚,現在想起來,成了和父親之間最幸福的回憶了。
那一段一邊復習功課一邊守在父親病床身邊的日子,父親仿佛和從前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和藹親切,變得成熟平靜。也是那短短的不到四十天的時間,在心底融化了對父親的一些關于恨和誤解的東西。
父親給她講了很多她不知道的的事情,也為自己過去的一些錯跟她道了歉。
他給她講了他和她母親之間的故事。父親跟她講述說,他的父母和翾羽的外公外婆是世交的朋友。而他和她的母親則是在雙方老人的介紹下認識的。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了解,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再加上雙方父母的極力撮合,于是他們就結婚了。可是結婚後,才發現兩個人很難過到一起。父親太內向和老實,母親卻很開朗又虛榮。日子總是磕磕絆絆。盡管這樣,雙方老人因為他們的友誼,所以總是各自勸導自己的孩子。那時候老人的身體也不好,于是他們就將就地過了下來。後來生下了翾羽。有了孩子,他們兩人的感情也舒緩了一陣兒。父親說,後來的十幾年證明,誰也沒有為對方改變。
父親跟她說,其實他原本並不是一個像她的記憶里那樣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不稱職的丈夫。他原本很想好好努力為這個家努力的,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嚴重地損傷了。父親問她還記得在她五歲時,把她送去了外公外婆那邊住了好一陣子。她想了想,說記得。然後父親告訴她,其實那一段時間,他和她的母親在準備分開了,因為她的母親和他的一個好朋友有了感情,背叛了他。本來那次他們夫妻關系已經到了無法修補的地步,可最後還是在外公外婆他們的左勸右勸下,他們都妥協了,母親和那個男人斷了聯系,他也同那個朋友誓死不相往來了。
可就是因為那一次的裂痕,使父親喪失掉了為人生,為家庭努力的信心了。就開始不求上進,放任自流起來。開始不好好工作,開始沾染一些壞習慣,開始變得脾氣火爆。也就造就了她從小的記憶里有了一個暴躁、沒責任、惡習佔盡的父親,使她的記憶里,缺失了很多本應屬于她的作為一個孩子的快樂和幸福。父親說到這里時,無奈地笑笑,說,真像夢一樣。
她,病床上被病魔肆意折磨的父親,似乎近在咫尺的死神。
那些日子,只有他們相依相伴。
父親回憶了以前一些幸福或苦澀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沉穩而安靜地微笑,有時候默默地流淚。
父親的病情惡化地異常厲害。而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病不斷地加重。
幾乎每晚,父親都會跟她說好多好多的話。父女兩個之間,相處了十幾年從來沒有那樣知心和平靜地交談過。也讓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于自己記憶里的父親的形象。她听著父親的娓娓講述,總是會听得淚流滿腮。
其實父親也很苦,她已經對他恨不起來了。
父親過世的前一晚,跟她講話時面容異常得安詳和從容。父親跟她道歉,含淚對著她說了一聲︰「翾羽,爸爸對不起你。」
听到父親對自己說對不起,她的眼淚也忍不住地泛濫起來,多年的噩夢,就可以用一句「對不起」全部勾銷嗎?她想其實很早就是恨著他的,可是面對著病床上被病魔蹂躪地無比蒼老的父親,她哪里還會有恨?她除了想讓父親快快地好起來,根本不想管什麼曾經發生過什麼。她拉著父親溫暖的大手,兩個人一起哭了很久,後來,她哭著哭著就趴在父親的病床邊睡去了,蒙之中有一只大大而暖和的手掌一直在輕撫她的頭,好像在哄她入睡。
而父親,就在她熟睡的時候,生命停止了。
當她看著父親冰冷的遺體,她痛哭起來。一聲一聲地喚著他。這時她發現,恨,哪有愛的力量大?那時她發現,原來她這樣愛他的,多麼不想讓他離開。
父親走後的第三天,母親風塵僕僕地趕回來,面對著丈夫冰冷的遺體,她沉默了很久。
父親的後事處理得很快,母親那些天的情緒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倦怠。她已不想再深究母親為什麼在父親最需要她的時候並不在他的身邊。他們大人的事情,那時她真的無力去管了。她繼續回去學校上課了。關于和父親在醫院相處的那些細節,她沒跟母親提起。也許是感覺太珍貴了,是她和父親之間唯一值得紀念的紀念。而且也沒有必要,人已走了,很多事情不必爭爭提起了。
父親臨死前將他和她母親的過去完完整整得說給她听,她都听進去了,也明白一些他們各自的苦衷,可是並未完全理解更何況是原諒。都知道了反而有時候更難過,憑什麼他們之間的恩怨,過錯,全部要推給她要她無條件接受和原諒?
大概過了一個來月,母親告訴她要好好讀書,然後說要去北方繼續工作,重新開始一切。
母親又去了北方,她則繼續讀書。中考前最後的一兩個月里,她的學習生活也是一直沉浸在父親過世的陰影里,還有那些父親告訴她的她都不能完全理清的過往。後來的中考成績雖然也不錯,但是對她而言卻是很不理想的。
獨自一個人在空空的家里度過了漫長的暑假,母親打過一些電話來,說她很好,還詢問她很多生活、學習上的事情。就在離高中開學一個月的時候,母親的一個電話,讓她慌了手腳。母親告訴她,她要再婚了。她想過母親再婚她不會有意見,但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不知怎麼並沒有立即答應母親去北方和她一起生活,而是忽然決定把暑假的最後一個月在外公外婆家度過。陪了外公外婆一些日子,她在母親的催促下準備去北方找母親一同生活。臨行前,她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打掃了一遍。提著行李出去鎖好家門,站在門外駐足觀望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哭了。
她去了父親的墓地,獻上一束花,然後直奔車站,踏上了從南方到北方的旅途。
現在,自己已經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應該比以前幸福吧?可是未來會怎麼樣,畢竟她也無法預知。她不敢想象明天開始,他們這個組到一起的家每天都應該如何相處,不敢想象如果遇到某些挫折,她是否有勇氣繼續留在這邊生活。
不想再想了,翾羽擦干眼淚,旅途的倦意層層涌上,感覺很困了。
放回照片,關上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