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宸)
如是,在北溟已有一月之余,轉眼間,竟已是除夕了。
北溟宮中的除夕,卻不似西周那般隆重其事,僅是綽約地掛了一盞盞六方紅紗絹制宮燈,燈罩的稜角上嵌著翠玉珠佩,金色的穗邊和流蘇便從那佩環嘴中吐出,一脈地順了下去,隨著夜風翩然而舞,愈晃的紅紗上畫著的山水樓閣生動起來。
寰柔奉詔去了冥宮伴駕,她平素柔雅的臉上竟似小女兒家籠了嬌羞的神情,凝著她眸底絲絲的喜悅,我的心,在那剎,卻忽地有莫名失落,他,此刻,該是置身宮內盛宴,觥籌間,幽黑的眼底,是否還是刻意隱忍的那份孤獨、哀郁呢?
晚膳用了些許酒釀圓子,臉頰微微暈灼,素手撫著琵琶,望著月華皎淨,信手彈撥,琴色之冷,仿若清泉涓緩泠滯凝冶,暗憂自生別愁間,轉軸撥弦,試了兩三個音,曲不成調,心已茫惶。
遂放下琵琶,屏退宣瀅、望舒,提著一盞琉璃綠玉罩紗燈籠,慢慢走出皎雪宮,天池依然清冷,月色下,漣灩的波光絲毫沒有瀾滌,如一汪明鏡般臥于環繞的山欒之間,隆冬除夕夜,卻然無風,停頓的空氣,讓心底泛起些許窒悶。
明日,就能返回西周了,如若不是寰柔相留過完這個除夕,此刻,應該在回程的路上,為何,我的心底,如此期待著歸去,卻,又夾著莫名的惆悵呢。
我真的可以放下所有的心結,去直面自己內心深處蘊積的情愫嗎?微涼的手指在臉頰滑過,水面的倒影,映出我的無雙姿容,卻,還有——
我愕然地看到背面悄無聲息站著一人,轉身看清那人時,卻是一耄耋老人,灰青的衫袍,同色的頭巾緊緊裹著他的臉,在空氣中的,僅是布滿皺紋醬深色的臉、暗紅色的糟鼻、以及一雙混濁的眼楮,他身上襲來的腐敗氣息絲絲涌來,腕間白玉鐲泠淨的澤光閃過那對混濁的眼珠時,他突然震驚到睚眥欲裂,干枯的手指指著我,踉蹌退步︰
「你,你,你——」
他臉上的皺紋在那瞬間,全部糾結到了一起,猶如蛛網錯盤,在冷月的斜暉下,滲著礪白的皮色,映著混濁的眼珠,更是駭人。
「妖孽!妖孽!」未待我反映,他止住不穩的身子,喝道,唾沫星子噴濺出,我往後退了幾步,凝著他,正要答話,他繼續咕囔著︰
「老奴就知道,主上還是被你蒙了心!所以,主上永遠只能是謫神!」忽地,他發出喈喈的笑聲,「他們只知道,南越的姬顏媚主殃國,但,誰都不知道——」壓低了語音,湊近,譎詭地看著我︰「真正禍亂兩國的,是你!是你!」
他伸出枯萎的手欲要抓住我的衣襟,我驚恐地避開,他落了空,眼珠陰冷地瞅定我︰
「宸極方盛,彼岸龍潛,親弒至愛,血祭孽緣!」
我執著燈籠的手沁出了汗意,古怪的話語、森冷的面容,讓我竟不辨就里,怔窘地啟唇︰
「老人家,你認錯人了吧。我並不與你相識,亦不知你所言為何意。」
「我不會認錯,不會,你這張臉,哪怕窮盡四國,都找不到可與你媲美的姿容,但,那是邪氣,邪氣!」他的瞳孔因激動而驟然放大,聲音嘶竭地道︰「天下必亂!必亂啊!」
他用力將我推倒在尚未融化的積雪皚地,然後,尖利嘯叫一聲,往夜色深處逃離。
燈籠里的蠟燭傾倒在雪地,簇起的火苗噬了綠玉罩紗,觸到冰雪,瞬地紅光漸湮,僅滋起一縷輕淺的煙霧,裊揚著,刺入我的眸內,澀澀地,似涸干了水份。四周,除了瑩白的雪光,重罩進黑暗,只遠遠的甬道邊垂掛的宮燈,星星點點沁出的紅韻一並綴進我在北溟最後一晚的記憶中。
禍國妖孽……親弒至愛……他顛狂的話反復在我唇邊嚼過,心,如被抽緊,搐縮間,一絲絲的擠盡殘余的空氣,緩緩注進的,卻是莫名的酸澀,不能呼吸,一吸,那酸和澀便涌了上去,愈嗆得眸里凐了霧氣,被才起的風一吹,再再渙散開來,辨不得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