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歌 雷雨夜(二)

作者 ︰ 春溫一笑

胡媽媽變了臉色,眼神咄咄逼人,「大少爺是怎麼吩咐的,你可還記得?明月姑娘,在這祖宅之中,沒有這位那位的,只有少!」

天空一聲炸雷響起,明月花容失色,手中的茶盞驚落地面。她性子敏捷,不過略怔了一怔,忙站起身斂容相謝,「媽媽說的是,明月知錯。」

胡媽媽見她低眉順眼的,也不便深加切責,溫和提醒道︰「大少爺差你過來,為的是什麼?莫忘了。」

明月羞愧的低聲答應,「是,不敢有忘。」

胡媽媽枯坐片刻,默默听著外面的風雷之聲。明月陪笑問道︰「媽媽,姐兒既已降生,咱們可是該收拾妥當了,準備回京?」

胡媽媽微笑看了明月一眼,花朵兒般的年紀,在這鄉下地方呆了大半年,也是不易。只是想回京麼,且還早著。就算你在京中有耳目,撫寧侯府大事小情一一知悉,可是大少爺的心思,終究你還是不懂。

「不必收拾,咱們暫不回京。」胡媽媽淡淡說道︰「過個三年兩年的,姐兒身子結實了,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你這便動手寫信吧,明兒個我命人送走。」

明月忙答應了,見胡媽媽起身要走,親自送了出來,殷勤作別。外面風雨實在太大,她不過是在廊下略站了站,再回屋時已是衣衫盡濕。珠兒伶俐,忙服侍她把濕衣服月兌了,換上新衣。

明月更衣過後,先是慢慢喝了杯熱茶,繼而吩咐珠兒,「焚香,磨墨。」珠兒脆生生答應了,自去行事。

「姐姐,真的還要三年兩年啊。」珠兒一邊磨墨,一邊可憐巴巴的問著明月。這里是鄉下,遠離京城,遠離繁華,在這呆上三年兩年,不煩死也要悶死。

明月一臉溫柔笑意,提筆專注的寫著信,仿佛並沒听到珠兒的問話。她人長的美,書法也美,字體嫵媚嬌柔中又透著清婉靈動,如紅蓮映水,又如仙娥弄影。

斟詞酌句的寫完,前前後後仔細看了不下七八遍,才親手疊起、封好,交代珠兒,「明日一早送給胡媽媽,不可耽擱。」珠兒依言收好信,「姐姐放心,誤不了。」

珠兒心里始終記著胡媽媽方才的話,再也放不下。她只有十一二歲,素日又極信重明月,口沒遮攔的說道︰「我倒罷了,姐姐已是十六七歲,再過三年兩年的,豈不成了老姑娘?」

明月微笑不語。三年兩年?胡媽媽你上了年紀,鄉下地方住的慣,我可不成。真要三年兩年的在這窮鄉僻壤耗著,恕不奉陪。

珠兒悻悻道︰「為了那麼個禍水,連累了多少人!害得咱們都陷在會亭,動彈不得。她算什麼少,府里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娶回來的那位,才是真正的少。她啊,頂多算是個姨罷了。」

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出了我這個屋子,你若敢說出這話,仔細你的皮!」珠兒吐吐舌頭,「我也就是跟您說說!換個人,打死我也不敢開口。」

珠兒心虛,一溜煙兒跑去剔亮燈火,整理床鋪,忙忙活活。明月坐在桌案旁,縴細手指輕撫姣好的面容,若有所思。

京里那位,如今該是什麼都知道了吧,怎的還沒動靜?也太沉的住氣了。她就不怕老宅這位誕下麟兒,佔了長子的名份?不管偏的庶的,長子總是與眾不同。

看不出來,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城府倒深。她若一直按兵不動,自己該怎麼辦呢?在會亭傻等著肯定不成,那不是坐以待斃麼。可若是動些手腳,日後被大少爺察覺了,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大少爺差你過來,為的是什麼?」明月回想起胡媽媽的話,耳根子都羞紅了。會亭這等偏僻地方,沒什麼出色人物。自己這大少爺面前的紅人,是被差來會亭給陪「少」說話,給「少」解悶的。

憑她也配麼?從前再怎麼風光,如今她父、兄皆已戰死,根本就是孤女一名,任人宰割。她連撫寧侯府的大門都進不去,卻在會亭大模大樣充著太太,真是沒天理。

到底該怎麼著,才能回到京城,才能回到一片錦繡的撫寧侯府,才能回到大少爺身邊?難道只能等才出生的姐兒長到兩三歲,身子骨結實了,才能起程?那可坑死人了。

「少出自將門,性情孤高。」明月細細回想著鄧家大少爺曾經交代過的話,「她雖生的嬌弱,卻是一身傲骨。明月,她凜然不可欺,不可受到一絲一毫的怠慢。」

孤高,一身傲骨,凜然不可欺……明月暗暗咬牙。就是因著這個,才把她養在會亭,和京城隔絕消息的吧。大少爺,為了她,你真是煞費苦心。

閃電耀眼的白光劃過黑沉沉奠空,屋中也是一亮。「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明月坐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心潮起伏,「如果她知道大少爺早已另娶……」

她很驕傲,不會甘心居于人下。到時她是慷慨赴死,還是一怒離去,終生不復相見?明月的心劇烈跳動著,腦海中一片混亂。

嘹亮的嬰兒哭聲透過重重雨幕傳來,珠兒小聲嘟囔著,「哭什麼哭,還有臉哭!」嘟囔完,壯起膽子沖明月抱怨道︰「胡媽媽倒會躲清閑,遠遠的住到後宅,哭聲再響她也听不見!」

明月心中一動。

「明姑娘,京城急信。」守門的婆子披著雨披,送來了一封被油紙包裹著的書信。珠兒出去接了信拿進屋里,過了沒多大會兒又出來了,塞了串清錢給婆子,「明月姐姐說,這大雨天的,辛苦了,給你打酒吃。」婆子眉花眼笑的謝了又謝,心滿意足的去了。

珠兒回到屋里,見明月愣愣坐在桌案前,臉色雪白,不由奇道︰「姐姐怎麼了?」明月微笑,「沒什麼。」拿起眼前的書信,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新讀過。

珠兒不認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來,輕手輕腳走了開去。明月獨自坐著,心中驚濤駭浪,難以言表。這封指明送給自己的書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只有一份婚書的募本,和一句沉甸甸的話︰沈茉已有五個月身孕。

沈茉,是大同總兵沈復的嫡長女,成化七年春季出閣,夫婿是鄧家大少爺,撫寧侯府世孫鄧麒。沈茉出閣之時,十里紅妝,轟動京城,傳為佳話。

這是要借我的手,除去心頭大患?明月又是驚,又是恨,又有些期待。這些若能被「少」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不會在鄧家死賴著!

若動了,難免為人作嫁,成了別人手上的一把刀。若不動,難不成真在這小鎮之上度過三年時光?我等不起,三年之後,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後後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計較。

明月招手叫過珠兒,附耳低低說著話。珠兒乖順的點頭,「是,姐姐,珠兒全听您的。」

產房里,「少」睡了兩個時辰後醒來,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又去灶上傳飯。「少」神色淡淡的,只喝了小半碗雞湯。

「英娘呢?」「少」問道。她此刻臉上已有了絲血色,卻依舊中氣不足,聲音無力。阿青滿臉陪笑,「姐兒一直哭鬧,她放心不下姐兒,便過去看看。」

正說著話,英娘懷中抱著小襁褓,步履有些蹣跚的走了進來。阿青天真問道︰「您臉色煞白,敢是天冷,凍著了?」阿朱一聲輕驚,「您背上怎麼粘著一張紙?」

英娘驀地回頭,斥道︰「胡說什麼!」雖是斥責,神色倉惶之急。她這一回頭,後背倒讓床上的「少」看清楚了,果然,粘著一張紙。

「取下我看。」她淡淡的吩咐,語氣平平無波。阿青猶豫了一下,阿朱手腳麻利的從英娘背上取了下來,恭敬遞到「少」面前。

婚書?「少」美麗的眼眸中閃過絲譏諷,這樣的婚書我也有,是他親手寫就,鄭重其事的捧了給我。那又怎樣呢?新娘若是現任大同總兵之女,婚書便是真的,世人皆認可。新娘若是已經陣亡的龍虎將軍之女,沒有父兄為其主持公道,婚書便無人理會。

「她們說了什麼?」「少」輕輕的、堅定的問著英娘,英娘對她敬如神祇,哪會當著她的面撒謊,抱著嬰兒撲到她床前,哽咽道︰「她們說,沈茉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撫寧侯府上上下下,一片歡欣。」

好,狠好!鄧麒,你對得起我。「少」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雙手顫了顫,手中的婚書無聲無息飄落地面。

「小姐,您還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長的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鬧的,多听話!」英娘又是心痛,又是驚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的小女嬰抱到小姐面前。這是您的親生骨肉,為了小小姐,您這做母親的也不能自暴自棄!

阿青、阿朱早嚇傻了,哆哆嗦嗦的避了出去。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兩個丫頭你看我,你看你,六神無主。

這晚奠氣極端惡劣,閃電打雷,風雨交加。外面一道閃電劃過,隆隆雷聲響起,兩個丫頭嚇的魂飛魄散,緊緊抱在一起,做壞事會被雷劈的!

產房內,「少」寂靜半晌,陰沉開了口,「溺死!」

英娘不敢置信撢頭,什麼?

「溺死!」暗啞卻又不容置疑。

電閃雷鳴,英娘跌坐在地上,懷中緊緊抱著小女嬰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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